□徐继康

《崇川各家诗钞汇存》之《曹星谷小传》

李渔衫，就是李方膺的侄孙李懿曾，与袁枚、法式善、洪亮吉、顾鹤庆等人为诗友。他的诗，在通州几乎无可匹敌，唐仲冕任通州知州时，对当地诗人很是了解，打心底里服气的只有李渔衫一个，虽称不上“标异立新”，但也能“自出机杼”。他对《淮海英灵集》征诗通州的真实记录，为古城泛黄的旧时光打上了一行文字印记。几年后，李渔衫看到已经刻印好的《淮海英灵集》，又题了一首七律，在诗的最后，忍不住还为阮元把通州纳入淮海而喝彩：“一郡八州十二邑，文章奇气吐虹霓。”

此次选诗，阮元有一条原则，就是“生者不录”，李渔衫那一句“埋胔掩骼泽枯朽”，就是表达“出版已故者诗篇，功比瘗埋骸骨”的感激。所谓“生者不录”，其实也有破例的，通州曹星谷便是其中之一。

曹星谷以画名世，其画潇洒有致。也写诗，诗名藉甚，有“纵横自如，不可方物”之论，五十五岁那年，刻了《岳西草堂诗集》九卷。《淮海英灵集》征刻时，他已经六十六岁，尚在虫宾山、石港间奔走不停。《淮海英灵集》乙集卷四，在其父曹一萧的小传中，附录了他四首七律，我们来看第一首吧：

不惜诗中有断魂，百年愁思海云昏。新声乱索蛾眉笑，老宿曾衔蠹简冤。匠石功名推柱石，雷门锁钥在龙门。静听寒谷人吹律，草被春风朽亦蕃。

诗写得不差，也不是到了风姿绝尘的境地。让阮阁学破了这规矩，大概是有感曹星谷如此年龄还能保持那份初心吧！他写道：“年已六十六矣！闻余征诗，录先人诗百首，为曹氏一家言见寄，复题以七言律四首，附录于此。”这对阮元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对当事人而言，可是了不得的殊荣。《崇川咫闻录》在曹星谷小传中这样记载：“阮芸台先生选《淮海英灵集》，凡现在者不与，先生所呈七律四首特破例刊入，其见赏于公卿如此。”又如《崇川各家诗钞汇存》云“阮太傅辑《淮海英灵集》，存者不与，星谷呈四诗，特破例登之”，很是郑重其事。这对“七旬外犹携篮裹饼应省试，卒不获一第”的曹星谷来说，未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肯定。

不独曹星谷，栟茶诗人于泗也有此待遇。他专门写了一首《淮海题名》，自许生平最得意的事之一。读诗前小序可知，同时生者被录的，他的朋友当中还有林秋堂、丁熙庄和李郁斋。这个“半生落魄愧雕虫”的于泗，感激之余有些迷惑，在《寄酬阮芸台宗伯》的最后，还傻傻地问：“是何赏识到焦桐？”他并不知道，在阮元的眼中，诗有高下之分，人没有贵贱之别。如果只是一味地因循拘泥、一味地揣摩上意、一味地装模作样，阮元也仅是个飞黄腾达的官僚而已。

阮元是非常灵活的。他在《淮海英灵集》序言中说“博求遗籍，遍于十二邑”，细心者发现，他所邀请征访的三十七人中，并没有如皋人。并非如皋无诗，如皋乃文物之邦，诗作多如牛毛；也非如皋无人，才人蔚起，代不绝书；更不是没有合适的征集人选，如江片石、管涛，都是阮元熟悉并欣赏的诗人。唯一的答案：“没有必要。”这个中的原因，汪之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编纂了一部《东皋诗存》，将皋邑近千年的诗一网打尽，实在不需要多此一举。嘉庆十年（1805）春，已经升任浙江巡抚的阮元，在杭州节署为重刻《东皋诗存》写序，开篇即云：“《东皋诗存》者，如皋汪君璞庄所编如皋一邑之诗也。”然后遍数这部书收得历朝历代诗人多少，收得诗词多少，如数家珍，丝毫不差，并由衷赞叹说：“诚洋洋乎大观矣哉！”看得出，他对《东皋诗存》是了然于胸的。他与汪之珩之子汪为霖私交甚好，也为其诗集作序。阮元任职浙江期间，汪为霖曾游灵隐寺旁的西溪，羡慕那里的万棵梅树，花时极为大观，便想买山筑室，后来因故未果，便在自家的文园里建了一所“读梅书屋”，亦可以“千古论心”与“一灯安砚”了。某一年，冯云鹓的兄长冯云鹏到文园来拜访，告别之际，写了一首《丰利场报国寺山楼留别汪春田观察为霖四首》，在“畅好名贤诗满壁，小山泉阁醉金卮”那一句下自注：“北园一名绿净园，系阮芸台先生所题。小山泉阁在南园中，多芸台先生、稚存先生题咏之什。”可以想象，昔日皋东这家著名的私家园林里，阮元这个名字就同花圃里的花朵一样随处可见。

“修书最乐刊成后，望雨翻惊响到时”，这是嘉庆元年秋天阮元在刻成《山左金石志》之后写的一首《即事》。当时已经着手编纂《淮海英灵集》，有诗稿陆续送到杭州了。“两箱金石半床诗”，就在“陈编蠹稿，列满几阁”之间，阮元与幕友们筛选、校对、删繁、纪要、撰写小传、核对籍贯，偶尔商量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读一首诗给大家听。这里不似学台大人的官署，倒像是一个学究老先生的书斋。几百里外奔赴而来的淮海烟云，缠绕成窗前绿荫，一起纷乱着粉壁上的影子。

桨声欸乃，舟楫往还。《淮海英灵集》由杭州传送到全国各地，翻开诗页，随着淡淡的油墨书香，江风海气也随之弥漫开来。人们看到了通州范氏、如皋冒氏、白蒲吴氏，也看到了更多江海的隐逸之士。他们悬浮在渺渺烟林中，或拽杖独吟，或抱膝而坐，或三五成群，时而低声吟咏，时而仰天长啸。那些从青衫布袍里流淌出来的声音，干净清澈，自由奔放。江海的天空，被他们吐纳得云蒸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