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彐

父亲去过新疆，路过戈壁大沙漠，内心感慨万千，特别想作首诗，一句也没能憋出来，诗与他隔着一层文化的膜。

有生之年，他做过一件好文化的事情。20世纪90年代初，城乡的差距，不仅是婚嫁上的不互通，还包括文化上分明的隔阂。一个乡下人家要想沾上点文化气息，那是耕种千年的老农和康乃馨的距离。打书橱，找的是村里最好的木匠，常年在村子里打家具的木匠，竟没见过真正的书橱，他依着父亲的描述，打了一张碗橱架子，上面两门是玻璃的，搁进去几本书，便是“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在父亲眼中，书橱的存在，大概就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标志，我们家从此在父亲的心里，便有点与众不同了。父亲并没多少藏书，全家寻觅过后，仅有的书也摆不满上面的两格。父亲去世了，家里重新装修，那张书橱便寿终正寝。

是的，像父亲和他的书橱一样，消失是一切存在过的事物的必然归路。据说，早些年，我们家也是有家谱的，大概是破四旧时自觉烧了，所以想要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已经没机会了。

前些天，我路过一条老街，很惊讶于它原有的规模，便想查查它的历史，从几年前县政协编的《如东地名掌故》寻得一点，但所获不多，便想起街东头苍松翠柏下肃穆的烈士陵园。在楼下附房里翻寻关于如东的书，竟找到一本《如东革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如此亲切的书名，突然让我想起，它是父亲的遗物，来自父亲的书橱。

翻开泛黄的书页，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读到这样的内容“若遇灾荒，田禾失收，加上地主、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外运粮食，牟取暴利，当地便米珠薪桂，民不聊生。一般耕农及市镇平民就要靠借债、清会、当物等艰难度日，而众多的佃农及贫雇农则无以为生，或卖儿卖女、或逃荒乞讨，苦不堪言。1915年秋，掘港地区风雨成灾，海潮肆虐，粮棉鱼盐四项皆空，1916年便大闹春荒，许多贫民流为饿殍。掘港郊区有一寡妇无法生活，忍痛将自己的九岁女孩卖掉，得洋三角，而当时一瓶颐生酒（江苏海门生产的一种名酒）的价格即为二角四分，一个女孩的身价还抵不上两瓶颐生酒。当时，如皋东乡各地农民迫于贫困而悬梁自尽者、饥饿过度而倒毙途中者，屡见不鲜。……”顿觉，一九一五这几个字，离我好近，我和那个时代的人，一起生活过，我的奶奶出生于1914年。那一刻，泪水刷刷地就掉了下来，湿了书页。是的，1915年，一百多年前，这片土地上呈现的人间悲苦，其惨状，顿时浮现眼前，哀伤瞬时穿过书页刺痛我。父辈无法回答我的问题，现在都在这里。谁让我做了母亲呢？见不得卖儿卖女、见不得春荒饿殍、见不得悬梁自尽、见不得倒毙途中……

穿过书林，有时停留片刻，有时一晃而过，到今昔我才清楚，由父辈而起的文化幻梦，到我这里可以将书视为一个世界，原来还只是一个过程，这过程是为了让我与生命中真正的书碰上，让我拥有阅读它的能力。这样貌似不起眼的一本书，却成了帮助我通往来路的书，这来路，又岂是我一个人的？那些炮声、枪声、风雨雷鸣声都在其中。

是的，同样一本书，不同的人认知是不一样的，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和不同的环境下认知度，感觉都会不一样，而真正听懂的，又有几人？

今天我找到它，是出于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并穿过张謇的足迹，以及我走访的那条叫做大同的老街。它的名字，据说是从大豫垦牧公司和同业垦牧公司各取一字来，在此之前，路过那个地方的人，或许也如《百年孤独》中说多年以前的马孔多一样“是个二十多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