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乐
每当我在街头看见一袭紫衣飘过,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个瘦高的中年女子,齐耳短发、明亮的眼睛、鹅蛋脸,穿着合身的碎花紫色旗袍,倚着枝叶婆娑的绿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她是我的母亲,最爱紫色。照片是在我上小学时拍的,那时候父亲医疗援外,去了遥远的非洲,做了总统保健医生。
家里留下了母亲、哥哥、姐姐和我。母亲在医院的药房上班,每天的药房窗口都排着弯弯曲曲、长长的队伍,母亲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按药方给病人取药包药,再嘱咐病人按时按剂量吃药,一天下来手酸了、嗓子也哑了。药房的三间房靠墙站满了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里装着不同的药,抽屉上贴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标签,写着看不懂的拉丁文药名,真不知母亲怎么能那么麻利地找到药,从不出错的?
药房人手少,每两天就得轮一次夜班,从傍晚5点值到第二天早上8点。母亲放心不下姐姐和我,带着我们睡在药房里。架一张窄小、咯吱作响的硬板床,姐妹俩头靠头挤着睡。半夜起身,微张着蒙眬的睡眼,常听到木板窗被扣响的声音,有时柔和、有时急切、有时透着粗暴不耐烦。母亲披衣而起,没有火气,耐心地给病人配药、包药。木板床的咯吱咯吱声就不间断地流淌在我的睡梦中,起先觉得像一首小夜曲,听得多了,就像是一条虫子在心间蠕动。
我问:“妈,你还不睡呀?”母亲冲我疲惫地笑笑:“马上就睡的。”我埋怨:“妈,你不会当听不到敲窗子的吗?”母亲又笑笑:“不能耽误病人的事,万一是急症呢?”
母亲睡眠本来就浅,无休止的夜班让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失眠严重时一次吃下8粒安眠药也睡不着。
一个无风的夏夜,天空布满乌云,闷热得能挤出水来。我在同学家做好作业后一起玩耍,电视里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俏皮的蓉儿好美,那个郭靖傻死了。我入了迷地往下看,直到电视屏一片雪花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一路模仿着哼唱“依稀往梦似曾见……”打开家门,母亲满脸怒气地一把揪过我,脱下脚上的一只拖鞋就打我屁股,一边打一边骂:“你还知道回家呀,几点了?我和你姐姐找了几条巷子,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见到长这么高的、扎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都说没看到,我急得要死,到派出所去报案了。找不到你,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
我又疼又愧,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挨母亲的打。平时的母亲情绪很少波动,就算我当了大队长、班长,哥哥高考得了状元也没见她有多么得意。别人的母亲,子女但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就可着劲儿夸,我的母亲却从不表扬我们,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母亲自小品学兼优,理科尤其出色,她的理想是上清华大学。因为家庭变故,外公无力继续供她读书,她只能在高中毕业后读了不要学费的师范院校。这样的经历,让心高气傲的母亲始终意难平。因此,她不仅对我们兄妹要求高,对自己的工作也看得分外重。可久站讲台的她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的顽疾,只能无奈地离开她热爱的教师岗位。
快小学毕业了,母亲领着我们去照相馆拍照片,说是要寄给父亲。照片中的母亲穿着紫色的短袖衫坐在一张椅子上,手牵着我,哥哥姐姐站在我们身后。我穿着黄色的格子背带裙,姐姐穿的是花布及膝裙,哥哥穿的是白衬衫、西装裤。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只有我因为早早起床没睡醒噘着嘴。母亲说,父亲在国外非常想念我们,我们要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呀。
父亲的回信很快到了,在那一年的东非医学研讨会上,他代表中国用流利的英文作了学术报告《感染性休克时的微循环变化及其对治疗的指导意义》,所有医生都长时间地为他起立鼓掌。会后,总领事馆的大使表扬他:“赵医生为中国争了光。”第二天,他就入党了。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高的缘故,一直无法入党,这次总算满足了他的夙愿。他说,在国外觉得孤单时,只要看到我们的照片,就有了工作的动力。
又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父亲穿着白大褂,戴一副黑框方形眼镜,双手交叠地握着,温和地微笑着。身后是医院的圆形红色建筑。屋前绿树成荫,鲜花灿烂地绽放。
这张照片是父亲又一次医疗援外时拍的,这次他去了南美洲。其间,我上了大学,哥哥在外企做得风生水起,姐姐在央企的工作体面又稳定,母亲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大学同宿舍共8个女生,经常听到过道里的管理员阿姨喊:“121,某某电话!”我竖着耳朵听,121的室号让我兴奋,随后是失望。几多失落后,我怨恨母亲:“别人的母亲那么牵挂女儿,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呢?”我哪里知道,母亲除了长期失眠外,消化道也出了问题,她一直瞒着父亲和我们兄妹,默默承受着。
父亲在南美的援外工作有声有色,1994年圭亚那总统访华时,赞美父亲:“赵医生在圭亚那抢救了很多心肌梗死病人,和圭亚那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条新闻随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这算是父亲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之一。
万里之外的母亲与有荣焉。父亲会拉小提琴、母亲会弹电子琴,两人闲暇时合奏过《梁祝》,琴音袅袅、缠绵悱恻。母亲自己日子过得俭省,1998年长江全流域大洪水时却舍得捐助几千元给灾区,平时买菜从不和小贩讨价还价。她说,最苦的就是农民,赚一分钱都不易的。
母亲患了胃癌,8年内开了6刀,人痩得颧骨高高凸起,下巴颏不再圆润。这8年,她的身体饱受摧残,而父亲的精神也受尽煎熬,他是医生,母亲所有治疗方案的确定、联系开刀医生等,都是他的事。那8年,父亲的烟瘾特别大,一支接一支地吸,腾起的烟雾让头发像是着了火。
2009年的一天,凌晨5点,家里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我茫然惊起,一瞬间,我明白母亲死了。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哽咽着告诉我母亲走了。我不明白,昨天我才从医院回启东,母亲精神很好,对我说:“现在日子这么好,我要陪着你们兄妹三个,我舍不得你们。”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呢!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们整理母亲的衣物,父亲说:“全烧了吧,给她到那里穿。”我发现了一件全新的紫色羽绒服,这是我几年前给母亲买的,我知道她喜欢紫色,特意给她挑的,她居然一直没舍得穿。卧室的桌上,厚厚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800元的汇款单,是我工作第一年寄给她的,听别人说,她逢人就夸女儿孝顺。原来,亲爱的母亲,你并不是不够爱儿女,你只是把爱深深埋在了心里。
母亲,愿你在另外的时空里,穿着最爱的紫衣,在明媚的春光里,带一抹清浅的微笑,自在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