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端午前后，河岸、路边，乃至院子里的墙角，一丛丛、一簇簇的青青艾草自是蓬蓬勃勃。它茎秆修直、叶片羽状，颇似秋菊的模样。熏风徐来，艾叶婆娑摇曳，连同周遭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艾香。

吾乡有“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之说。到了端午这天，艾成了节日不可或缺的主角，又如精神世界里祛邪佑福的符号，如城家家绿艾悬门，艾叶如旗、菖蒲似剑，艾香随风飘逸。一大早，妈妈除挂一束浓翠的艾草于门楣之上外，总是还将另一束插在堂屋条几东头的一只青瓷瓶中，满堂生香，少不了说句“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什么的。我也是好奇地摸摸毛茸茸的艾叶，挥之不去的是奇异的馨香，散发着略带中草药味的芳香。庭院本草中，虽说藿香、薄荷、佩兰、紫苏等清芬诱人，但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闻这种味道。节后，即便艾草蔫了，由绿转黄直到枯黄似干花，还经年朴素随意地插在那瓶中，连同几枝菖蒲，一年四季似乎悠然留着淡淡的幽香。以至如今，但凡遇见案头清供，浮想此幕，情不自禁地勾起心底的沉香。

如果说香是艾草的特质，那么药则是艾草的本心。又名“医草”的艾草在人间，就仿佛活菩萨年年岁岁呵护在我们身边。

端午节这天再忙，妈妈忙着洒扫庭院、煮粽子、烧“五红五黄”等之后，也总要从院子里割些艾草，汲清凉的井水洗净，置于一口铁锅中，加柴火猛煮，咕噜咕噜，逼出绿中泛褐色的汁水。午后，妈妈给我们洗脸、洗澡，不必用那红色的上海药水肥皂，而是将香味浓郁的艾草水从头倒，流布全身，加之毛巾的轻轻搓揉，浑身的汗毛似乎张开了嘴巴呼吸，那种舒爽是惬意真是无以言表。还别说，洗了这艾水澡也是神奇，一夏，身上似乎不曾生过痱子抑或是小红疙瘩什么的。

都说“香包挂胸襟，长大福随身”。洗过澡，妈妈给我们挂上小香袋，那是她用零头布缝制的，袋内多半装的是晾晒过的艾叶，另外加了白芷、苍术、檀香等中草药香料，香气馥郁扑鼻，我们跑到哪儿，哪儿就香气横溢。听大人讲，古人称五月为“恶月”，端午为“恶日”，如此这般，就能祛蛇、蝎、壁虎、蜈蚣、蟾蜍等五毒不侵。而过了端午节，香袋依然像吉祥物似的挂在我床头帐钩上，在流年的日子里，香袋由浓转淡，在暗香摇曳中陪伴着我。

长大了，知道艾草是个古老的植物。《诗经》曰：“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王风·采葛》）“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小雅·南山有台》“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小雅·鸳鸯》）艾草，不过是乡野一种寻常的植物，轻盈的身姿上居然承载着万千情愫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祈盼，真可谓诗意的相思草、吉祥草。

走近艾草的世界，翻阅资料，有更多惊奇的发现——它还有个名字叫“冰台”。在《博物志》中有这么一段文字：“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得火。”意思是说将冰块制作成球形透镜，聚焦光引燃艾草取太阳火，故艾草又名“冰台”。此外，《淮南子·天文》中亦有类似记载：“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阳燧，金也，取金杯无缘者，热摩令热，日中时，以当日下，以艾承之，则燃得火也。”原来，艾草还是阳光的收集者、温暖的采撷者、先民的造福者。由此，神思“冰台”这星星之火，能不教人生出绵绵不绝的敬意？

常言道“杏为医家之花，艾乃医家之草”。医家习以艾灸百病，艾草又称作“灸草”。针灸过的都知道，扎针后，再施以“灸”——用艾叶制成的艾绒条点燃了以后，不时地熏烫穴位，功效倍增。这在于艾绒易燃却不起火焰，随着香气氤氲，有股子升腾的热量随经脉在体内奔突，直达病灶。说起来，因伏案年久日深，难免腰酸背痛，家里就常备有陈艾。它无疑成了庇佑我的恩物，每每令人感佩《本草从新》所言真实不虚：“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感念中，又到端午，巧在读过钱穆先生颇富哲思的《病与艾》一文，又读到作家刘家魁的一首诗《采艾蒿的人》：

据说艾蒿浓郁的苦味

能逼退所有入侵的妖魔鬼怪

我们必须采几根艾蒿

插在窗棂、门楣上……

天可怜见！能够保护我们的

竟然是艾蒿的苦味……

唉，别的不说，因疫情已两个多月没有返乡，也没相逢那青绿幽幽的艾草了。是呀，这次端午回去采几根艾草插在窗棂、门楣上，以及家里青瓷瓶中，是必须的！想到这里，一股温暖的艾（爱）意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