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总是在前面领着我走, 走过村中的小巷,走过村口的河流,走过通往小镇的大道,走过风雨和坎坷,走过愚昧和贫穷。
印象最深的是过河。
村子里的那条河上是石墩子桥,也就是隔不远就有一块裸露在水面的石头,蜿蜒着伸向河的对岸。幼小的我自然胆怯,犹豫着不肯迈步,便舞着小手要父亲抱。
父亲却并不抱我,而是先迈过三五个石墩,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住身,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我远远地伸出手做出要牵我的动作,导引我自己跨越石墩过河。我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父亲笑得很灿烂。
那时父亲就是我的方向。他高大的背影是我心底深处最强大的力量。
老宅要拆迁了,我回去帮忙整理收拾,才发现家里那张破旧的中国地图上,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父亲画了一些圆圈,有的重叠着画了好几圈。
我念书的城市、我毕业后打工的城市、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弟弟念大学的城市、弟弟读研究生的城市……这些地方都被父亲圈了出来。
我明白这些圆圈的含义,泪流满面。原来,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漫长孤寂的日子里,一直望着那些遥远的地方,一直遥望着他的儿子们的背影。一次次惦念、一回回牵挂,只是不动声色、从未表达。
如今,父亲老了,走路的时候,看起来很缓慢,总是小心翼翼。偶尔回家,一起走一走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不再习惯走在他两个儿子的前面了。
有一次,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父亲走在了前面,我想再跟着他的背影在村子里走一走,却发现此时父亲的背影,断然不是记忆中的高大和伟岸了。他总是回头看我走到了哪里,神情有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茫然。也许,他不知道该怎么走、该走向哪里了,或者说他不知道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想要去哪里、想要以怎样的速度行走。他看起来,很有一些无所适从。
我心生疼痛。原来,我们大了,就成了父亲的方向。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要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岁月已老,往昔不再。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曾经高大伟岸的父辈的背影,正在悄无声息地矮下去、黯淡下去呢?面对父辈的背影,当我们从仰望变成目送,是怎样的一种疼痛?然而,这又是一种必然,无力挽回。
我们能做的,唯有多陪着他们,在这生生不息的土地上并肩走一走。我才发现,在从仰望到目送的这个漫长历程里,我们和父亲肩并肩走一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