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森

秋天，栗子熟了，在栗农张媛耳朵里，栗苞开裂的声音好比调皮的孩子在比赛吐泡泡，争先恐后。“噗”的一声，小刺猬一般的栗苞，就在顶端张开口子，里面多半挤着三胞胎。左右两侧的栗子是半球形，被栗肉撑得饱鼓鼓的，中间夹着的栗子像它俩的扁头小弟，形状扁平，依旧油亮。

栗园里，300棵栗子树下的杂草，已经由张媛带着帮工夜以继日地拔除，地面的土壤也被刨松、整平，这样，栗苞摔下来才不会砸坏里面的栗子。张媛为了让儿子能识别星座，买了望远镜，现在，望远镜也用来观瞧树冠上栗子的成熟程度，大体上，打量树上的栗苞有三四成发黄开裂，就要着手“打栗子”了。

张媛在这一带长大，小时候就是爬树能手，她脱掉鞋袜，蹭蹭几下就带着长竹竿上了树。她站在栗子树的分叉处，看似晃晃悠悠，实则稳稳当当，灵巧地左右挥击竹竿。“打栗子”有诀窍，要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掌握好平衡，竹竿挥出去的力，要轻捷、果断，从即将断离的果柄处打，而不要对着较粗的树枝胡乱击打。为站得稳，需要迅疾挥竿，打到果柄的那一刹那，有一股子往回收的力。要由内向外打，以免过多地打折果枝。打完后，跳下树也有技巧，地上已经密布栗苞，部分栗子蹦了出来，一定要避免栗苞的毛刺扎到脚心。

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树上的栗苞成熟开裂，栗子掉落后再去拾取？”

张媛解释：香甜的栗子谁都爱吃，松鼠、野兔，都瞅着这一口呢。成熟的栗子多数在半夜落地，正好便宜了这些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它们像淘气孩子，一个栗子只咬一两口，糟蹋了好多，看着心疼。

但打下来的栗子，好些还没开口，怎么办？

将栗苞渥堆就行。上千斤栗苞用箩筐挑回来，选择背阴通风的地方，将栗苞堆到半米高，在上面覆盖上青草防晒，泼以少量清水降温，外面还要仔细罩上网子，防止小动物偷袭。这样存放几天后，栗苞纷纷黄熟开口，没开口的穿上胶鞋用脚来回踩几下，板栗就会很轻松地被取出来了。

以前，卖板栗的那段时间，是张媛最心焦的日子，板栗经不起存放，从栗苞里脱出来，一周没卖光，就变得干硬，或者开始霉坏，而且更可恶的是，板栗还未成熟，狡猾的板栗虫就已经钻入栗子中，它咬出一线长长的产卵槽，将卵产于槽内，再堵塞孔洞。这样，当栗子成熟，板栗里丰富的淀粉开始逐渐糖化，温度又适宜，虫子就会孵化出来。板栗就成为虫子的“粮仓”。遭了虫害的板栗，颜色发暗，失去软糯的口感与扑鼻的香气，就卖不出价钱。

如今，张媛开了直播间，向粉丝们专门介绍自家的“速冻板栗”，每一步制作方式，她都不加粉饰地实拍。去除外层栗苞的新鲜板栗，在通风处再吹个两天，以大篾筐装着，到溪水里漂洗干净，放开水锅里煮十多分钟，捞出，晾至常温，再分别装入保鲜袋中密封，放进冰柜中速冻，可以保存一年。这种板栗，城里很多便利店也会进货，张媛通过冷链快递发出去，便利店店员把它跟雪糕一起放在冰柜里。谁想吃，店员就开袋称重，在开水中浸泡片刻，在栗子顶部剪十字口，栗子经过热胀冷缩，里面的内膜一点也不会粘肉，栗肉剥出来金灿灿的，非常干净，插上小叉子就是甜糯无比的天然零食。

靠着300棵板栗树的收获，张媛不慌不忙地把一对双胞胎女儿上大学的学费付了，替自己家与婆家改造了旱厕，安装了雪白洁净的抽水马桶，在农村家中的每个房间都装上空调，甚至将西厢房改造成一个图书室。20年前，她从娘家嫁过来的时候就带着两大箱书，被全村人笑话，说她念了高中没考上大学，秀才不像秀才，农民不像农民，她也被这样的议论气哭过，但如今，已经没有人敢这样议论她了，光在直播间里扯着嗓子吆喝“老铁们”有什么吸引力？一面卖栗子，一面能解读李白的诗，将“我宿黄山碧溪月，听之却罢松间琴。朝来果是沧洲逸，酤酒醍盘饭霜栗”的含义讲得明明白白；一面拿出手绘瓷碟子、剥取熟板栗，一面倒出自酿的米酒，就能将苏辙笔下“相従万里试南餐，对案长思苜蓿盘。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甜酸”的复杂心绪说得透彻，这读过的书、行过的路、上过的树、打过的栗子，都能化作娓娓道来的故事，这才是她的直播间生意好、画风正、质朴雅致又吸引人的关键。

现在，连张媛的婆婆看她歇下来，看一本书，沏一壶茶，吃几个冷冻栗子，或者兴之所至，将打栗子的生动场面随手画在扇子上，都不再略带酸意地说，她这辈儿媳妇都是“富贵闲人”了。

一条窄路，终于被张媛趟出来了，她将数吨板栗以较高的附加值卖出去，实现了经济独立，终于在山村里实现了读书自由。不离故土，就能获得独立自主，在婆家获得话语权和尊敬，张媛不慌不忙地行来，花了20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