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猜猜看，儿子12岁之前，朋友小渊生活中最窘迫的事会是什么？就是被儿子的英语老师“请家长”。

英语老师是一名“95后”，她接手这个班级时，儿子曾兴奋地回来爆料：我的老师，当年是保送上的大学。我的老师，能用英语打辩论赛，看外国电影习惯把中文字幕都关掉！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把小渊逗笑了：“妈妈，你的英语很厉害，但还是没有我们老师厉害。对不起，从明天起，我开始崇拜老师，不再崇拜你了！”

然而，过了两个多月，儿子眼中亮晶晶的崇拜之情就黯淡了下去，他不停地挨老师批评——课文的背诵磕磕巴巴，音标的记忆张冠李戴，单词的拼写丢三落四，举手发言过于积极，而且声情并茂地搞笑回答，像一名蹩脚的脱口秀演员，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张亦杨，你妈妈是怎么配合学校的教育的？是怎样照管你学习的？快叫你妈妈到学校来一趟！”

小渊得到消息，慌忙请假，前往儿子老师的办公室。她还没有来得及辩解什么，老师暴风骤雨一样的数落就开始了。小渊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好微微罗锅着背，以驯服的姿态足足听训半小时。“95后”老师年轻气盛，她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妈妈是全市最年轻的英语特级教师兼学科带头人，这五年，每年的中考英语试卷，就是她带着团队出的。

而小渊，此时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没错，她真没有勇气对后辈老师说“我在英语教学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你刚考上高中吧；你教训家长的时候，能不能先看看家长的学术背景”？相反，她当时的心情，真的比没有任何英语教学能力的家长更为羞愧——自己教会了那么多学生，单单教不好自己的儿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失意之感俘虏了她，导致她走出小学校园的时候，感觉外面的世界都变得萧瑟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彻骨的失意好像席卷了她的身心。

小渊使劲克制自己，才没有将老师给予的各种压力，直接转嫁到儿子身上。但她的脾气明显变急躁了，发现儿子睡前忘了刷牙，要发火；发现儿子吃饭时瞄看电视，要发火；临出门前发现儿子的公交卡找不到，要发火；甚至，一听儿子辩解“我们老师不是这样教的”，也要大光其火。孩子爸爸——小渊从大学时代就叫他“老张”，仔细端详了小渊这一系列异常的反应，忽然开口道：“儿子，如果你们老师又要请家长，别让你妈妈去了，赶紧给爸爸打电话。”

儿子懵懵懂懂地问：“为啥？老师说的请家长，一般都是请妈妈……”老张一本正经地说：“要是老师打算表扬你，就让妈妈去；要是打算批评你，就让爸爸去。爸爸脸皮比较厚，经得起打击……”儿子努力端详，想从爸爸脸上看出自己是否有挨打的可能，一看没有，就乖乖点头，换上睡衣睡裤，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

小渊对老张叹息：“这孩子，睡着了是天使，醒来就是磨人精。你肯定不知道，他的老师数落我时，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武功不济的丐帮三袋弟子，只能承受大宗师可怕的内力袭击。每次见老师，都差点让我憋出内伤来。”老张拊掌大乐：“你看看，你看看，唯有如此，一向心高气傲的你，才知道自己也有短板……”

老张就去孩子的学校，听训整整四年。这四年，他既没有因老师的各种指责，回来对儿子大发雷霆；也没有因自个儿学历高，就去“内涵”老师对孩子的耐心不够。他这样回应儿子受挫、悲伤的情绪，他说：“你们是老师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老师对你们感情最深，所以，要求也最严。老师是有点心急，可是，她之前没有当过老师呀，她也需要摸索经验，逐渐成长。你妈妈也是花了很多时间，犯过很多错误，才成长为一名优秀教师的……”小渊在一旁配合地点头。没错，她记得老张这四年来，怎样用自己的肩膀，抵挡了外面的风霜雨雪，保住了这个家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的温馨氛围。她记得，有一次，儿子同学的妈妈到学校去办事，听到年轻的英语老师又在训老张，这位女士第一时间联络小渊，为其鸣冤抱不平：“这个小老师，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知道你的身份吗？知道老张40岁就升任公司副总了吗？”小渊心平气和地回答：“老师也是为孩子好，替我们着急。我和老张，在老师面前，不就只有一种身份吗？我们都是家长，都是需要学习与沟通的家长。”

说完此话，小渊自己也愣住了，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宽恕和体谅的，是什么时候学会换位思考的？她使劲儿想了想，意识到是老张迎上前去，顶替了她的一部分责任。他一声不响地护住了她的自尊心，同时维护了老师的自尊心——他当然知道，一旦老师知道小渊是英语教学界的前辈大拿之后，会怎样尴尬。他不愿她尴尬，也不愿自己的妻子尴尬。于是，他把这一切都默默承受下来。从儿子三年级到小学毕业，英语都是老张辅导的。老张说：“我反正是一个业余教学的新兵，我的成败，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