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蛮子

黄老师十几年前住进来时这个样子，十几年后还是这个样子，不想她也会老下去。

人就一米五多个零头，背有些弯，头发像芦花开在头顶上，脸上的皱纹像庙里的女菩萨，一看就知道她在笑。

小院住户也朝她笑。她来了，院场就干净了，她每天扫地。

桑树太高，够得着的枝条她拉下来摘桑椹，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不吃，她说可惜了。喜鹊在高处啄食，地上落了一摊子，化成紫黑的浆汁招惹绿头苍蝇，这些都要扫掉。

桃子红了、栀子花香了、柿子黄了，她都会摘下来，悄悄地放在住户的门前。有人见了就告诉他们：“柿子黄了不能挂在树上，白头鸟和喜鹊都会吃，放家里捂红一样甜。栀子花养两朵在水里，家就香了。”

桂花开满树，她在树下铺上洁白的塑料纸，筹集桂花的落瓣，用白糖腌渍了送给住户做汤圆、蒸豆沙馒头。

她把树下的草拔了，种几畦青菜、大蒜；葱头长得碧绿，辣椒红似火。谁都可以摘几个，摘了她就高兴地笑。

为了给菜浇水，她把院前的老井装了手压的水泵，轻轻按几下水就冒出来。谁家精装修，旧水池扔在垃圾箱旁边，她搬到老井旁，用砖垒起来，浇地、洗衣、洗菜都可以了。小镇停电，这里忽然热闹了，小区人都来提水洗菜淘米，她就替大家压水。

老伴走后，她搬到启东小镇来投靠女儿。女儿家很宽敞，但她说怎能打扰女儿的生活呢？就在小院里租了房。八十岁那年，女儿要给她找保姆，她说你小姨在乡下没收入，孤身一人也冷清，让她来吧。她妹妹就来了。妹妹比她小十几天，也就是两个礼拜。她给妹妹发工资，给妹妹做饭洗衣。妹妹住了几天，就回乡下种菜，起龙虾笼子，钓虾网蟹，用小网捉田螺，然后送给女儿、送给邻居们。妹妹来了七八年，也没做过几顿饭、洗过几次衣，都是她做好饭等妹妹吃饭、给妹妹买衣服、让妹妹和牌友们小聚，去乡路上散步。她说小时家里苦，妹妹苦了一辈子，让她享享清福。

女儿天天去看她，陪她说话，城里的女儿和儿子也常常来，都是她动手做饭。不下楼的时候，就在家里踩缝纫机，替孩子和邻居衍鞋垫、补被套，穿针引线不戴眼镜。小院孩子的父母出去上班了，孩子拿着作业本，让她讲难题。

疫情期间，城里的儿子不能来看她，给她打电话。她忽然说，这段时间不走动、不聚集，我走了不要惊动大家，一切都要悄悄地，不要添麻烦。

谁都认为她在拉家常。

她走在一个凌晨。她前一晚上说吃不下饭，腿软，让妹妹扶她到医院去。到医院就不再说话，插上一身管子，监测仪波纹就平了。直到出租屋来了新人，人们才知道她走了。

她来时种的香樟树碗口般粗了，在小院前一直青着。人们都知道是黄老师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