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柿子

◎文娟

又到了柿子上市的季节,看着黄澄澄、红彤彤的柿子,我不由想起了祖父。

祖父自幼双目失明,眼窝塌得厉害,似两个窟窿。然祖父要比一般人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说,琴瑟笙箫、吹拉弹唱也样样精通。他还晓得谁家屋前栽了几棵树,谁家屋后结了什么果。

由于受运动冲击,我一出生便要面对支离破碎的家庭。祖父心疼我,把我拉扯到他身边,但盲人毕竟是盲人,总归有失误的时刻。那是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天,不晓得是冷还是饿,我蜷缩在襁褓里嗷嗷大哭。祖父也不晓得孙女是冷了还是饿了,摸索着喂了我几口,见没有停止哭闹的意思,寻思要么困了,便把我放进被窝里。

等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路人,屋里已烟雾缭绕,火星子不仅烧穿了我的棉裤,还伤着了我的膝盖。祖父难受得三天没吃一口饭,也没抽一支烟。祖父狠狠打了自己一嘴巴,把剩下的烟丝统统塞进了灶膛。

好在,我的腿没出现异常,当我能正常活蹦乱跳时,祖父才松了口气。可祖父仍常常叹气,他担心我的温饱。祖父倒是有两项绝技的,一项测字算命,因能测会算,被称为“半仙”;一项扎草盖头沿街叫卖。祖父扎的草盖头精致又结实,据说能传几代人马。但在那个年代,祖父的所作所为无异给自己戴帽子,一顶封建迷信的帽子,一顶拖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虽有信男善女常趁夜色敲“半仙”的门,可门里的祖父糠筛样瑟瑟发抖,劝门外人赶快离开:别信,我是骗子,骗子是啥货色你们晓得吧!

祖父怎能不害怕,关于我们的漫画铺天盖地,漫画上,祖父是那么丑陋,眼窝凹得像水缸,头发长得像扫帚。漫画上的我五六岁模样,撅着嘴巴,翘着羊角,两只手紧紧拽着祖父的衣角。人们的目光往往集中在我身上,说倒可怜了这个小丫头!这还不算,祖父的声音被录进了广播。广播里,祖父做着深刻检讨,翻来覆去,一遍遍又一遍遍,可祖父说得最多的却是他的孙女,他说,我有一个孙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想让她吃饱饭。

春天不仅带来暖暖的春风,还夹着丝丝春雨。祖父耸耸鼻子,说闻到了槐花香。我说槐花漂亮呢,一嘟噜一嘟噜,像雪一样白。祖父拖了凳子去捋,一把把,往我嘴巴塞。我嚼着嚼着,告诉祖父槐花好吃。

夏天就好办多了,祖父借洗澡之名常往沟里钻,顺便将摸到的小鱼小虾放进咬在嘴边的布袋子里。祖父不吃,问我好吃不?我啧啧嘴巴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白露一过,秋意渐浓,祖父蹑手蹑脚来到邻居家屋后,拼命踮起脚跟,那儿有棵愈长愈高的柿子树。祖父一只手揪住枝丫,一只手在树丫间来回摸索,我见他摸到了柿子,可他没摘。后来的几天,祖父天天如此。大概过了七八天的样子,祖父终于下手了,口袋里装不下,朝我手里塞,我喊拿不动了拿不动了,祖父才作罢。回屋里数了数,九个。祖父说明明十个,怎么少了一个?我没告诉祖父,中途被我丢了一个,慌的,生怕邻居家突然冒出个人来。祖父把柿子埋进灶膛灰里,说:“等几天,不能心急,必须捂软捂红才能吃。”我天天趴在灶膛口,可柿子天天硬邦邦的。祖父也感到奇怪,天天问:“黄了吗?红了吗?”

我暂时放下对柿子的执念,忽然心血来潮想戏弄下祖父:“红是什么样子的呀?”祖父说:“像太阳一样呀。”“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呀?”祖父说:“又圆又红,像我宝贝孙女的脸呀!”祖父摸了把我的脸,说:“瞧把我孙女冻的,这老西北风呀……”

2022-10-2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13795.html 1 3 柿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