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泉
那年我十八岁,分配到黄海之滨一个集镇供销社土畜产收购部,做了一名畜产收购员。因当地农民盛行养羊,所谓的畜产收购,其实就是以收购生羊皮为主。徐站长成了我收羊皮的师父。
供销社畜产收购站每年都要为外贸公司代收生羊皮。生羊皮就是刚从羊身上剥下来的鲜皮。屠宰户送来时,一股股羊腥膻味扑鼻而来,熏得人直想吐。因此,收购生羊皮不仅是件技术活,且需承受那种刺鼻的腥膻味。
徐师父总是身穿一件油渍斑斑、“劳动布”做的深蓝色长衫。看得出,他早已适应了这种腥膻气味。收羊皮时,不像有些收购员要戴一副浸过胶的纱线手套,他则是赤手抓羊皮。羊皮的等级,一看面积,面积达到什么标准,用手中的尺一量就知道了。当然徐师父无需用尺的,他的眼睛和手掌就是尺寸。二看皮质,主要是检测皮上有无伤痕、切口,最难检验的是,有的羊出了水痘或生了疥疮后,在皮层上会留下一个“痘疔”,一般不细致看是看不出来的,但用手可以摸到。
每当屠宰户送来羊皮,徐师父立马从地上拎起羊皮的两条后腿,抖动几下,将羊皮舒展开来,然后手臂一提,羊皮从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检验台上,有羊毛的一面朝下,平铺开来。这时,屠宰户会恭敬地站在旁边,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静静等待着从他周边布满胡子的嘴巴那里冒出自己期待的等级来。
老顾客会适时递上一支香烟,师父接过香烟直接叼进嘴里。羊皮抚平后,等级就从嘴里出来了:“一级面积达到,但有疥疮,是疔板,降为三级!”屠宰户这时会堆上笑脸央求道:“徐站长呀,面积达到了,就一个疮,不在关键部位,帮帮忙!”又抽出一支烟递过来,但徐师父态度仍坚决:“不行,一级够不上!”“帮帮忙!算二级吧!”屠宰户再次央求。“这个忙帮不了,实在不行,你拿回去,到别的站上去出售吧!”说完,徐师父会毫不客气地抓起台子上的羊皮扔到屠宰户的脚下。
经过一段时间磨炼,我适应了这种羊腥膻味,算是出师了。我也学着师父的模样,做了一件“劳动布”的藏蓝色工作服,像模像样地上岗了。和师父不同的是,我手中多了一把黄颜色的长长的木尺,戴了一副纺纱浸胶手套。
师父到外贸公司解交羊皮的日子,我独当一面,生意特别好,甚至外县的也有来出售的。虽有软磨硬泡的屠宰户要提级的,我也会学着师父的样子,态度坚决,拿着手中的尺子对他们说,你们自己看,符合不符合尺寸。
师父从县公司回来后,我向师父报喜,这两天收的羊皮成倍翻番。师父到仓库一看,傻眼了。原来一些屠宰户明里不计较,暗里就使了坏主意。他们把小羊皮剥下来,用竹棒横着把羊皮四个脚撑开,纵的从羊皮颈部撑到尾部,硬生生地把羊皮面积撑大。而且也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法子弥补“痘疔”的,三级的皮被我当作一级皮收下来了。
师父的归来,无疑是及时止亏。师父说:“光听猪叫还不行,还必须亲口尝尝猪肉什么味道,走,我带你去看看获得一张完整的优质羊皮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我跟着师父来到一屠宰户家现场看屠宰山羊,剥取生羊皮。那是一只健壮的山羊,它被男主人四脚绑定后,山羊瞪着那双哀怨的眼睛,男主人拿起一把尖头双刃刀,沿着它的颈部纵向切开,女主人早已把一只盛着清水的塑料桶放在下面,血在水中激起一股股气泡,“咕咕咕”地冒着热气。
那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羊就这样被放到一块油光光的案板上,被人开始生生地剥皮。男主人把羊仰卧,四肢分开,用尖刀在羊的腹部中线先剖开皮层。师父告诉我,这是收购一张完整合格羊皮的关键,剖斜了或位置不准,都会影响羊皮的等级。
看得出,男主人是位熟练的屠宰手。剥皮,不能用刀剥,容易划伤皮层,须一手拉紧羊胸腹部挑开的皮边,一手用拳头击肉,男主人边拉边击,很快将整个羊皮剥下。剥下羊皮后,男主人拿起另一把钝刀,刮去皮板上的肉屑、脂肪和凝血及杂质。最后又去掉口唇、耳朵、蹄瓣、尾骨及有碍皮形整齐的皮角边等。做完这些,男主人把羊皮拿起,对师父和我说,怎么样,一级皮不成问题吧?
一个月后,我辞去这项工作。30年过去了,山羊那双哀怨的眼睛至今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