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夜明珠

耳环

◎文娟

祖母嫁给祖父之前,有过一段婚史,前夫很有派头,十里洋场黑白通吃那种,可惜好景不长,英年早逝。祖母落难后,辗转来到苏北,除了一双秤砣大小的脚及一副金光闪闪的耳环外,与一般村妇无异。其时祖父有过两任妻子,不是离异,不是纳妾,而是命硬。事实证明,祖母的命也不弱,后来数十年,祖母与祖父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不仅抚养了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而且抚养了第三代。童年的认知里,我以为祖母就是我的亲祖母,甚至比亲祖母还要亲。

姨婆便是祖父第一任妻子的妹子,不算近也不算远,先右拐,向北,过河后左拐。姨婆看见我们,自然乐开了花,一把把我从祖母背上接过去,说这么大个儿了,还惯着!姨婆一边责怪祖母一边抱紧我,左看右看,左亲右亲,等看够亲够,才把我放下,去弄吃的。我眼巴巴等着。

姨婆摇摇糖罐,可惜糖罐里只剩下一丝糖水。她放下糖罐,去拿那只吊在梁上的淘箩。淘箩轻飘飘的,里面只剩一坨老鼠屎。

祖母说:“别烦了,咱姐妹俩好好唠唠嗑。”

姨婆一拍巴掌,跑到场院一角,那儿有个贮存红薯的地窖。挨过冬天的红薯堪称极品,生吃嘎嘣生脆,煮熟软糯香甜。姨婆伏在地窖口,屁股像筛子,叉开的两只脚比祖母大双倍。

祖母常常问祖父:“你喜欢大脚?当初为啥不娶大脚?”刚刚哼唱完“……郎想小妹直到今,妹呀咱俩是一条心……”的祖父眨巴眨巴凹陷在窟窿里的眼皮子,说:“又在瞎说,你看见啦?当然小脚好,越小越好!”每每此时,祖母显得特别受用,笑容越发温柔。

日头一点一点歪向西天,祖母与姨婆的话头仿佛纺纱婆娘手中的线,越扯越长。说到祖父时,姨婆笑得一耸一耸的,祖母也一耸一耸的,耳环跟着晃悠。姨婆凑过去,说:“听说这稀罕东西性子软?”祖母抬手挡了挡,说:“假的,本来就是假的。”

“真是假的?”姨婆显然不相信。“真是假的。”祖母发现天色不早似的,拎起小脚,匆匆告辞。

我依旧往祖母背上趴。祖母说:“要么下来,要么不拿姨婆家红薯。”我不高兴下来,也不高兴放弃红薯。过桥时,祖母要求我自己走过去。我心血来潮去扯祖母腰裙,兜在里面的红薯一窝蜂滚出来,扑进河里。我傻了眼,非要祖母捞上来。祖母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的小心肝,这么不讲理,将来谁敢要你!”我赖在地上不起来。祖母贴着我耳朵小声说:“听话啊,等长长大,耳环归你。”

不记得哪一天,祖母屋里忽然来了个拖着两根长辫子的丫头,口口声声喊祖母“奶奶”,令我泛酸。原来,祖母有自己的亲孙女!从那后,祖母每年嘱我写封信,我总按要求把祖母的思念之情表达得一清二楚。可不晓何故,亲孙女黄鹤样一去不复返了。

祖母没有食言,临终前,果真取下耳环。可家族里的长辈都说这耳环是假的,说祖母早已偷梁换柱,给了亲孙女。这话传到祖父耳朵里,祖父站出来说耳环本来就不是真的,我一个盲人,吃饭成问题,哪有能力买这玩意!一向附和于祖父的姨婆,一反常态提到了祖母的前夫,说十里洋场头面人物的女人,不可能戴假东西。

我决意去找祖母的亲孙女,主要是替祖母了却心愿,问问她为何杳无音讯。我终于见到了祖母亲孙女。不用我开口,她就说:“没猜错的话奶奶已经走了。”这么些年,她不是不想奶奶,而是奶奶太绝情,没抱过她一天也就算了,唯一的念想也没留给她!

“是耳环吗?”我盯着她的眼睛,猛然发现那棕色的瞳孔与祖母一模一样。

2022-11-0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14696.html 1 3 耳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