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百圣

沈耀初（1907—1990），世居福建漳州诏安县城南士渡乡，故晚年自号士渡人。幼喜丹青，发蒙于地方画家沈镜湖。辗转求学于多所学校，学无所获，最后考入汕头艺术师范学校，毕业后返乡从教。1948年秋，沈耀初受友人之邀，渡海去台湾采风，不料，局势突变，滞留台湾逾卅年。20世纪70年代初，沈耀初的画悬于裱画铺板壁，被台湾《美术学报》主编姚梦谷瞥见，大加赞赏，遂鼎力举荐。随之，荣誉纷至沓来：沈耀初被台湾画学会授予最高荣誉“金爵奖”，不久，又遴选其为“台湾当代十大美术家”。1986年，年近耄耋的沈耀初，携带所有作品回归祖籍，并于1990年在诏安县城斥资新建“沈耀初美术馆”。同年，沈耀初溘然长逝，长眠于故里。沈耀初自台湾回归后，大陆美术界对其多有绍介，其松动随意、不假修饰之画风，对大陆青年画者多有影响。2022年11月中旬，沈耀初个展于南通博物苑举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遂欣然前往，一探虚实。

甫入展厅，但觉笔歌墨舞，清风拂面，一片生机：鸡鸭鹅，猪猫狗，翡翠瓦雀鸲鹆鸣。鹰隼，雄视万里。仙鹤，闲庭信步。鳜鱼锦鲤，放浪追逐。山君蹲坐，张开了血盆大口。狸猫环伺，伺机对燕雀下手……但见家畜家禽，携儿带女，其乐融融；珍禽异兽，神出鬼没，难窥真容。“远观其势，近取其质”。中国画观照自然之方式，既需远观，又要近察。远观要在宏观全局，弄清其来龙去脉；近察旨在微观探真，知其所以然。以宏观而论，沈耀初绘画属文人大写意范畴，其早期受岭南画派影响，后期则取法吴昌硕、齐白石为多，又觇窥朱耷，关注生活，瓜熟蒂落，正变而出；以微观而论，沈耀初以写碑之秃笔，粗率堆叠之笔线，会心感物，状物造境。

论者以为，中国画之核心在于笔墨，笔墨之核心是线条，线条之核心是笔法。沈耀初花鸟画之价值，不在人人可视之题材，而在顿挫堆叠之笔法，这种亦进亦退、欲说还休之笔法，一如辞章之重章叠句，看似重复，实是递进，是强调——强化笔墨结构，与传统经典大写意语言拉开了距离。理论之说辞是枯燥乏味的，我们来赏读几帧沈耀初花鸟画精品：

《桃都天鸡》，金鸡迎面独立于桃都神山之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金鸡左倾欲倒，以右上一日化险之。红日不见俗套之彤红，而以赭黄代之，盖突显鸡冠之艳也。松动爽快的粗笔表象之下，却是惊警细微之偏差，有天风浩荡、朝暾冥晦之妙，此得道之作也。《鳜鱼与芦虾》，鳜鱼气势汹汹，凌空而至，芦虾双钳大张，奋勇迎敌。鳜鱼之外强中干，芦虾之不畏强暴，已跃然纸上。一鱼一虾，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一强一弱之戏剧冲突，展现于盈尺小品之间。鱼虾世界，弱肉强食，乃人间世象之揭橥。识者惊呼：鱼虾圣手若白石翁，亦未见如此妙构也。

沈耀初由籍籍无名之乡村教师，曜升至艺术大家，实非偶然：国家不幸诗家幸，篱下绝壑皆画图。台海对峙，隔海眺望故乡，乡愁诉衷肠。于是，诗人画家轮番登场，有余光中之《乡愁》，有沈耀初之大写意花鸟……此千载难逢之“天时”也；植根民族沃土，方有累累硕果。勿跟风东洋，勿膜拜西洋，坚持一个中国，固守民族立场，弘扬传统文化，可谓“地利”也；天公重抖擞，天才代代有。伯乐之有无乃社会公平正义之标尺。你若有才，全世界为你喝彩；你若无才，供在庙里亦无人理睬。沈耀初狷狂而多才，姚梦谷自然为其摇旗呐喊。此乃“人和”也。

兵家制胜，天时地利人和；画家有成，人和地利天时。此千古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