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炫辰
爷爷生病那年,我还不满七岁。
回想起来,那次的家庭变故仿佛是我人生记忆的滟滪之堆,在此之前,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模糊而碎片,而自那之后,我开始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产生清晰而稳定的记忆。
我的童年成长在八厂乡的老宅子里,对于老宅子我已没太深印象,只记得庭前的桂花树,屋后的半亩良田,耳房里来来往往的租客……当然还有爷爷停在堂屋里的玉河摩托车。每当傍晚,爷爷总会骑车回家,马达的轰鸣声便是全家开饭的信号,奶奶会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爷爷会斟上一碗小酒,美滋滋喝起来,电视里放着他最爱的京剧,薄醉间便听得更加入迷。
但不记得从哪天起,家里的氛围从轻快变得喑哑,我常看见奶奶兀自流泪,后来才知道,老宅要拆迁了。爷爷心里难过时就会一个人走到路口,蹲在那里抽烟、发呆。爷爷性子倔,奶奶拗不过他,所以常让我去劝爷爷回家,她说爷爷最宠我,我去喊准有用。果真每次当我傻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原本无神的脸上总掠过一丝笑意,拉起我的手说:“走,回家!”
不久后老宅便被拆了,瞬即在原先的地方兴建起新小区,我们也相应地分得了安置房。过渡期间我们搬进了附近军分区的出租房,那时军分区里的孩子见我是新来的,总爱捉弄我,每当哭着回家时爷爷先笑着安慰我,后塞给我几块钱说:“兜里有钱,不怕被欺负!”空闲时爷爷喜欢带着我去看正在施工中的安置房,然后兴冲冲地指给我看:“我和你奶奶以后就住这幢楼,你们家住对面,姑妈家住……”
只可惜,爷爷没能等到住进去的那天。2002年初秋,爷爷被查出罹患食道癌。爷爷的身体状况在术后短暂地回暖后便急转直下。那年除夕夜,全家人匆匆吃完年夜饭便一同赶往医院,走廊的电视里直播着春节联欢晚会,我清楚记得正放着的是一众戏曲名角儿共同表演的《梨园闹新春》,好不热闹。我心想爷爷一定会喜欢,可当我走到病房外,只看见护士匆忙地进进出出,从大家凝重的神情中我知道,此事不可逆。
正月十三,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灵堂就摆在他心心念念的安置房里。出殡那天,黛云欲雨,我和两个哥哥坐在灵车的最后面,向窗外撒纸钱。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生死是个太大的概念,只听长辈说,纸钱是天上的货币,我便拼了命地往外撒,希望爷爷在那边也能喝上小酒,骑上摩托,兜里有钱,不怕被欺负。
之后的每年清明我们全家都一同去扫墓,隔着坟茔跟爷爷说说最近的变化和取得的进步。过去我希望能发明一种电话,把这些话讲给远在天国的爷爷听,但长大后我想这些话不用说爷爷也知道,因为我相信他只是隔着一层薄雾在庇佑我们。因为深藏这些共有的回忆,我未曾觉得爷爷真正远离,更愿意相信史铁生先生所说的,死亡不过是永生的一个瞬间,爷爷在人世间的修行已经圆满,最后他脱离凡躯,成为永在,成为浩繁夜空中抬起头就能看见的那颗星星。
人死灯不灭,花落香自在,廿年祭,是为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