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鲲女草书

◎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这几日春天已到来,午后鸭川沿岸坐满了晒太阳的人,梅花将至盛极,家中瑞香也开了。春光流逝极速,不小心就耽误了回信。近年本土学者创作的历史学普及读物很多,精彩的有不少。我们虽没有这种书写传统,但如今从业者群体扩大,加之海外汉学日益萧条,想必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自产自销。

之前翻薛绍徽(1866—1911)的《黛韵楼诗集》,见1904年有一首《东海女史草书歌》,题注曰:

女史名鲲,日本西京人,十岁能作擘窠大字。道光时,其国仁孝天王天保之末召见便殿,试书法。女史方十二龄,不欲事宫禁,翻墨污纸上,忤旨放归。及长,归士人而寡,遗一女,作海棠颠然。女史书法倾通国,到门求书者户为穿,赖润笔糊口。绎如夫子入西京时,见女史已五十馀岁,白发皤然,能笔谈其前朝遗事。赠绎如草书一幅,风流婉约,大有公孙大娘剑器飞舞之妙。余爱而藏之,近始揭表,因系以歌。

提到京都过去的女性书家,我只知道为真如堂题写匾额的理丰女王(1672—1745),是后西天皇的第十一皇女,11岁入宝镜寺出家,后来成为宝镜寺住持,曾跟随狩野周信学画。今宝镜寺藏有理丰女王自画像,作禅门装束,僧衣遍绘象征皇室身份的菊纹,笔致极称精细典雅。这位鲲女的身份没有这般尊贵,文化十四年(1817),她生于越后国岩船郡山边里(今新潟县村上市),本姓稻叶,父觉世为地方普通医生。鲲女名爱,因喜《庄子》典故,又名鲲,号东海女史。自幼热爱书法,文政五年(1822),随父母来江户,后至京都,从智积院僧人道本学书。光格上皇闻其名,特许觐见,并赐酒杯。鲲女游历各地,后至大阪,天保三年(1832)嫁给秋田藩商人岗村与七。明治二十一年(1888)一月病殁于大阪。赖山阳《山阳遗稿》卷一有《阿鲲草书词》(1826),题注云:

东海女子阿鲲,九岁善草书,从父来游平安,诸王摄籙往往召观,遂抵上皇御览,赏赐禁窑酒杯灯。其父索诗记荣,为作小词五阙与之。

诗虽不好,但妙在有记事的几句,比如第四首“纤纤五指走秋蛇,赏赐磁杯玉绝瑕。天泽和爽堪润笔,中描十六瓣黄花”,说的是上皇赏赐禁中器物,都绘有专属皇室的十六瓣菊花纹。鲲女存世草书作品中,有“东海鲲女九岁”的落款,理论上说正是鲲女名扬古都、赖山阳应稻叶觉世之请为其作诗的前一年所书。有意思的是,幕末浮世绘师溪斋英泉的《契情道中爽娽》系列中有一幅,画面左侧的屏风上是草书“明知华月无情雨”,落款赫然是“东海鲲女九岁”,足见她的书法曾经流传甚广。而父母带着天才少女游历各地博名,若在儒者之家,肯定是无法想象的事。由此也可见鲲女出身市井,并不太受儒家礼法约束。

鲲女觐见光格上皇在文政九年(1826),当时是仁孝天皇在位,薛绍徽题记中的“天保之末”应为“文政之末”。不过故意翻墨污纸的故事,却不见日本文献记载,不知所本为何。“遗一女”的信息亦不见于日本文献。薛绍徽丈夫陈寿彭访日在光绪九年至十一年间(1883—1885),当时鲲女年近七旬,所谓“五十馀岁”应是讹传。维新以降,曾高度依赖秋田藩财政的岗村与七失去收入来源,经济困窘,鲲女只好鬻字为生。赠陈寿彭书法,大概就像以前跟你说过的野口小蘋那样,出于社交需要与清国读书人往来。关于鲲女晚年的情形,日方资料几乎空白。这首在她身后由异国女性写下的诗,却意外地留下了她暮年的余晖一缕。

前几年,友人林哲夫先生在旧书店偶然买得一把草书折扇,只是觉得书法俊秀,后来发现钤印竟是“鲲女”,早已被遗忘的女性书家就以这样的方式与人重逢了。

松如

癸卯惊蛰

2023-03-1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28390.html 1 3 鲲女草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