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万清
三年前，一柄曾经照亮我文学创作之路的火炬燃尽了，一颗温暖过我心灵的心脏停止了跳动。2020年3月5日21时30分，陈白子走了，享年94岁，曾经的锦鳞焕彩，卒归于真水无香。
岁月悠悠，师恩绵绵。说我俩的关系亦师亦友，并不是一句套话。当我得知陈老谢世的噩耗，当即直奔市天福园厚泽厅灵堂，只想斟上一杯“感情深，一口闷”的送行酒（陈老有一口一杯的喝酒习惯）。因疫情之故，灵堂里唯有陈夫人及子女在守灵。我瞻仰了陈老的遗容，行了跪拜礼。陈夫人婉拒人情包，满含悲情道：“疫情严重，能来看望，够交情了。”临走还按习俗赠送了“百岁碗”。
岁月会冲走许多东西，把最纯净的留下来，那就是人的真情。每一念及，对陈老不仅辄动怀思，亦将得到心灵的滋润和精神的慰藉。
有一年的早春二月里，我写了篇题为《牛鞭》的短篇小说处女作。陈老对文学新人有丰沛的热情，认为稿子有修改价值，并约定隔两天同去养牛户采访，再补充几个细节。两天后我如约来他家，只见他头戴鸭舌帽，帽舌压得几乎遮住了双眼，习惯地背剪着手、踱着步，不时有点干咳，他已整装待发了。他的夫人曹翠华满脸愁云地走过来：“小白，我全力支持老陈写诗，可他越是吐血不止，越是没日没夜地写诗，这样下去，人命关天呐！”边说边把床头的痰盂搬来，竟见里面盛了很多绯红的鲜血，我顿时喉咙凝噎，惶悚得两眼直瞪。而陈老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生命暮色苍茫的悲怆之情，谈吐从容地说：“长期患支气管扩张的顽症，生来就是吐血的病，习以为常了，要我不写诗，实在憋得够戗。”他面容清癯，说得却是风轻云淡，好一番“只写青山莫写愁”的气质。乍一听，我忽然想起啼血的杜鹃，一声呼喊一滴血，陈老的心原来是为诗而生，他的诗是滴滴心血凝成的。我劝他改日去养牛户家不迟。“不行！没有诚信怎么去做人？”边说边拉我往门外走。
后来定稿，我不假思索地把他的名字署在前头。他看后说：“万清，我可不是那种人哪！”“陈老，此稿是您出的点子，并增写了好多细节，还边咳血边改稿，署个名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听了很不以为然：“第一，不改稿我也在咳血，二者不必相提并论；第二，人可乘‘二蹬车’，人名万万不可，这是人格问题！”当然，我最终还是没有拂其雅意。
陈老一生当编辑，甘为人梯，毫无施恩图报的念想，悉心浇灌了无以数计的文学新人和作品，而收在他上百万字的书里却没有一篇是搭“二蹬车”的“怪胎”，真令人敬慕。我正是因为有了《牛鞭》在副刊版首次面世的勖勉，才有了后来40万字的长篇小说《代价》及《早春的灯》等两本散文集的出版，以及《天敌》等三部中篇小说在《南通日报》《江海晚报》的刊发。
回忆这些前尘往事，不禁泫然。
一个人被人看重容易，敬重很难。掰掰指头，在我熟悉的人群中，陈老算得上是受敬重的人。然而，刹那间蜡炬泪干，春蚕丝尽，人天永隔，再也不能同桌共饮了，再也不能切磋写作了……此时此刻，能不倍感伤悲吗？转而一想，总得向恩师有个表示吧，于是，宁可违心背愿地相信一回有“天堂”之说，托朋友买些写作必用的文具及酒壶、酒杯之类的冥器，遥祝陈老在另一个世界像李白那样自由写诗、自由喝酒，继而由酒仙变成诗仙。
人们不会忘记，走进陈老的家，开门三见：床铺、饭桌、书籍。用他的话来说，屋窄心地宽，能栖身遮雨就行，能当书房、接待室用就行，饭桌当写字台又何妨？就这一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陋室里，接待过顾尔镡、海笑、钱千里、高晓声、范曾等大家。
人们不会忘记，“一日在职，终生奉献”，这是陈老的人生格言，也是他不断取得上进的根基。他说：“编辑这项工作就像胶水一样，当你投入其中，就会被深深吸引，不知疲倦为何物了。”为了把副刊办得更丰富多彩，他千方百计克服了人手不足等困难，增加了“小说连载”，经日夜加班，第一炮打得很漂亮，李军的一部6万多字小说《降“虎”记》连载后，很快就被上海《中篇连载小说选刊》转载，反响很大。为了培养文学青年多出精品力作，他与上海《解放日报》文艺部数任负责人建立了通沪两地情深谊长的翰墨交往，并由此辐射至《文汇报》《文学报》等。作者王嘉祥继《海角渔村的白求恩》在上海发表后，再度经陈老引荐，其散文《茧花》占了“朝花”大半个版面。继而，李军的小说《红喇叭》，张玉的《配角》，李民族的小说《一幅插图》、诗歌《高唱国际歌前进》和《书记的窗口》等篇都在《解放日报》赢得了最佳版面，提升和扩大了南通文学队伍的知名度。其间，陈老又自我加压新增《每周专访》栏目，由年轻编辑钱泽麟独当一面，先后采访了丁玲、侯宝林、白杨、谌容、郭兰英、黄宗英、任桂珍等百人之多，吸引了大量读者……
人们不会忘记，陈老把写作看成是自己一辈子安身立命之根，把自己最蓬勃的岁月都种在了诗文里。直到年过八旬，依然坚信，忘记年龄，只要心还年轻，生命就会有活力，写作就会有火花。他说，诗要跳荡时代的脉搏，要带着思考飞翔才是，诗应成为黑夜里的火把，不要陶醉于做庆典午夜的礼花……那么多深邃的诗论，给人以启迪。他在工作之余，数不清的孤灯青影、不眠之夜，数不清的脑细胞的消耗和黑发转白，才换来了一篇篇诗文、一本本书。他的作品大都发表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文学报》《新民晚报》《雨花》《扬子江诗刊》《文艺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他于1989年出版诗集《青藤颂》，后又与诗友合著诗集《五谷集》，作品多次荣获全国、省、市大奖……
时间识人，岁月知心。陈老把生命的赤诚融入文学创作及办报之中，当他笔下的诗文，像春汛秋水流进我心田的时候，我认真回味了这位老诗人那种昂奋的创作势头和忠诚的缪斯激情。这种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的献身文学的精神，受到大家的爱戴和敬重。
在他八十寿辰时，由南通日报社几任领导发起，为他举办了热烈而富含继往开来的祝寿宴会。市作家协会编纂了一部18万字的祝寿专集《诗意人生》，中共南通市委原书记朱剑欣然为全书作序，时任市作家协会主席冯新民审阅、编辑文稿，一时间贺寿文章、诗歌、书法、绘画、照片，似春燕飞来。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诗》杂志主编柯蓝先生赠“岁月无情，人生有梦”书法祝寿，老作家海笑贺书“更上一层楼”谆谆以勉，获“艾青诗歌文学奖”的沙白在贺文中盛赞“白子写诗作文，全靠刻苦自学，数十年磨砺，终于有成。进入暮年，越发诗情澎湃，越写越好，连出诗集。报刊上更是诗文不断”……
人们不会忘记，是诗最先叩打陈老的心门，而后他的一生也变成一首首诗，散发着深谷中幽兰似的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