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50×50厘米的小格子,现在是她的家,将来是两个人的家。
他的位置现在空着,放一瓶永不凋谢的塑料花。他给她送去一盆小小的橘树,碧绿的叶,挂五只玲珑的金红的柑橘。橘树下是三只苹果,红通通的,都是她喜欢吃的。他不送鲜花,鲜花很快就萎了;橘和苹果,会从元宵鲜到清明。
小学三年级,陆老师带同学拾落棉回家。高远而蓝的天,萧瑟的村庄。苦楝果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狗尾巴草在寒风中簌簌地发抖。土岸的河边是乱葬岗的坡地,骨瓮坛破了,狰狞的骷髅头滚在盛开的芦花丛中。
太阳被地平线压出血来,扁扁的逃也似的坠下去。
陆老师说,唱歌!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队旗哗啦啦地响,红领巾飘扬在胸前,孩子们扯着嗓子快乐地叫。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人死了,埋在树下好,看那棵树,满树的果子。
他嘴里“啦啦啦”地叫,心里忽地一跳,认真地看了看她的长辫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认识死亡。在这以前,童年只是白云和流水、羊草和野菜、长辫子里的虱子、赤脚在芦苇棵子里碾压。
后来,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相濡以沫五十年。
再后来,她一个人先住进玻璃的小格子。
殡葬改革,村子里的人都从地里搬到大房子里去住了,再也不日晒雨淋,洁白的枯骨也不会滚到河里去。
层层叠叠的小格子,顶到天花板。每张照片都在小格子里笑着,全是熟悉的面孔。两人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们就满头白发、嘴里也没有几颗牙,现在却年轻了——和她一样的年轻,虽然是她的爷爷奶奶辈,或爷爷奶奶的爷爷。
人到这里就平等了。
没有饥饿和贫穷,没有离别和悲伤,没有争夺和欺诈,没有妒忌和虚伪;没有唱歌一样的哭,没有拥抱后的背叛。这里只有温情和思念、无忧无虑的欢乐和笑容。生前在同一块地里掏摸吃食,现在在同一间大房子里闲聊、打长牌。
年轻时就恋着的、因拿不出彩礼没有走到一起的,现在都朝朝夕夕地耳鬓厮磨着了。
她从小就性格内向,只是笑,不喜欢说话。年轻的时候,两人都吃过许多的苦。奔小康的那几年,她会憧憬地说,到我们很老的时候,就种一块地,种蔬菜、种桃、种橘、种桂花,养几只鸭子,将来……
将来怎样呢?他问。
我们死了,就埋在桂花树下。她仍然憧憬地说。
他知道,她还在想着三年级那天。三年级和五十年,一眨眼的事。
如果小格子在太阳和月亮的底下,他一定会为她种一棵桂花树。每年桂花开,她都会折一把用清水养着。夜晚花香袭来,人就像睡在树底下。花瓣一片片地萎了,她就一朵朵地拾起来。那只放桂花花瓣的糖罐子,她走了三年了,仍然馨香如故。
他每年都要来看她几次,也看她身边空着的小格子——他将来的住处。他每次都给她带来一些钱,都是他亲手折的。他知道她不缺钱,她自己会挣,只是寂寞。
她多次说她寂寞。寂寞的时候,她就在月夜里,在他身边幽幽地站着,不说一句话。人在一起久了,血肉就融在一起,说话就显得多余了。
每次站在格子前,堵塞的河水就哗哗地流淌,冲刷了人世间的烦恼和忧伤,洗刷过的心田就像天空一样的明净。格子里的人在眼前晃动,路上走的人、站在格子前的人、他身后的人、刚出生的婴儿,最终都会走到格子里去,无一例外。
她走前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这次知道自己不回来了,自然是什么都要想好。包括留出一半的格子,像火车上她为他留的硬卧。
她从来不为自己着想,心里只有孩子和他。如果为自己稍微多想点,她就不会这么早走了。她一生都在劳作着,仅仅为了能在很老时种几棵菜、养几只鸭、种几棵树,在树底下和他一起看夕阳。
但她终于没能实现,包括三年级时的预言。那棵树他认得,是苦楝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