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勇

春天，那江边的野花一簇簇灿然开放，江水奔流，思念奔流。

这是江边墓地的野花，那些墓背靠青山，日夜凝望着大江，一代又一代，花开了60多年。

在墓地旁，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草丛中眨闪着眼睛，那是一种母子间永远的时空相见。一处墓地旁的卑微野花，因为母亲的存在而显得高贵，因为守望而历久弥香。

这江边的墓地，有我堂伯的一个衣冠冢，他牺牲在枪林弹雨的朝鲜战场。1950年10月，年仅20岁的堂伯跨过鸭绿江，成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进入炮火弥漫的朝鲜战场。

堂伯的母亲、我的三奶奶、一个在旧时代里裹过小脚的女人，常常一个人定定望向别人告诉她的“朝鲜”的方向。

三奶奶等来的，是堂伯英魂安葬朝鲜的消息。在1953年夏天著名的金城战役中，23岁的堂伯被敌人的炮弹击中，鲜血浸透在炮火烤焦的土地上，长眠在朝鲜新义州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家里得到这个消息，是1953年的秋天了。为了不让三奶奶承受这份失子之痛，我的几个堂叔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一直封锁下去。

在接下来的3年多时间里，我的几个堂叔以牺牲的堂伯名义，轮流给三奶奶写信报平安，并从邮局送到家里，按时给三奶奶读“儿子”的信。为了掩饰得更好，几个堂叔还假装从部队汇款给三奶奶尽孝。

然而，1956年冬天，三奶奶从一个公社干部口中，还是听到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儿子已经牺牲，儿子的坟在朝鲜。

这个女人，泪水哭干之后，挺起了干瘦的背脊。三奶奶决定，在家门前的树林里为儿子建一个坟。她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衣服小心地叠进一口棺材里，为牺牲的堂伯埋了一个衣冠冢。

这个衣冠冢与三奶奶的家门默默相望，与一个母亲揪心的目光疼痛相望。每一天，三奶奶都要迈动小脚，去儿子的坟前喃喃自语，她在坟前擦着眼泪清理杂草，她在坟前看着夕阳下山去、炊烟升上来。

1959年国庆，在堂伯的坟前，三奶奶等来了堂伯的几个战友，他们给堂伯带来了鲜花。战友们走后，三奶奶行动起来，在墓前种下了油菜花、狗尾花、野牡丹、胡豆花……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野花。后来，她还栽了李树、桃树、杏树、梨树。小小的墓地从此花木繁盛。坐在墓地旁的三奶奶，开始浮现出安宁的笑容。

江边有一所小学，学校校长知道三奶奶这件事情以后，每逢清明与国庆，都要带着一群学生来到墓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学生们在墓地前献花、向英雄鞠躬。

2002年春天，因为一个工程，江水上涨，堂伯的墓地也在淹没线下。三奶奶早已和几个堂叔把墓地迁移到了村后山冈上。三奶奶特别交代，把那些能移走的树和花都移到墓前。这一年9月的一天，三奶奶从堂伯墓前回到家里，喝完一小碗菜羹之后，安静地走了。三奶奶活了91岁，她坚持活下来，是想在野花遍地的墓前多陪陪儿子。她静静地离去，也是去见分别了半个世纪的儿子。她的墓地，与儿子紧紧相邻。

墓地旁绽放的野花，饱尝了母亲的泪水、浸透了时光的温暖，以一种蓬勃的生机，再一次遍布大地、鲜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