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

父亲去世一年多了，尚未入土为安，骨灰盒一直存放在殡仪馆里。

其实父亲生前曾吩咐我们去找墓。汇总的信息是他划定的范围内，正规墓区里最便宜的双人墓不低于数万元，父亲嫌贵；大哥说树葬只需几千元，父亲又不愿意。说两年前他去扫墓，看到一位老同事树葬的地方，下雨天有积水。父亲是不会游泳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周围别的老人，一般年过七十就买了墓。父亲却不急，潜意识里似乎在等着降价。其实分析一下国人年龄结构，老龄化越来越严重，而土地资源稀缺，墓地不涨都难，哪里等得到降价？

父亲活了85岁半，我们因此共同度过了漫长时光。大多数日子里，父子关系并不好。这也不奇怪，动物界成年父子基本不会在一个群体里，可能它们难以面对一个问题——听谁的？听说在发达国家，一般的情况是父亲对于成年儿女没什么影响力。而在中国，父亲往往保持着长久的权威，因而诞生了“无仇不成父子”这句话。

父亲很强势，在家说一不二，因此我们的“仇”一度结得比较深。和许多父亲一样，父亲自认为吃过的盐、走过的桥都比我们多，所以什么事都爱替我们做主。比如读书时选专业，择业时选工作……好在找老婆方面，他没有插嘴，虽然他觉得我们哥仨找的媳妇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不过他尚有知子之明，暗示过知道自己儿子都是平庸之辈，儿媳如果很优秀，人家岂不吃亏了？

父亲一通指挥，多年后复盘，似乎都是错的，都属于只顾眼下、没有前瞻性的决定。我们哥仨最终事业无成，也曾在私下里埋怨父亲。不过我早在十多年前就顿悟了：着实怪不着他，没有几对父子面临重大问题时意见会高度一致。父亲的反对，相当于对儿子进行抗阻力训练，儿子过不了这关，说明决心不够大。纵然按自己意愿去做，以后遇到困难大有可能打退堂鼓。父亲相当于人生预选赛的对手，战胜不了他，你就没能力去决赛圈迎接真正的考验。

“我当初让你去当老师就好了……”父亲临终前对我念叨这件事。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让我进了工厂。望着将要远去的他，我想起了1981年他带着我去看香港电影《父子情》。出了影院，他对还是初中生的我说了番话，大意是父亲是最难当的，大多数父亲一生都在当“恶人”，招儿子恨。可是有几个父亲不是恨不能牺牲自己，让儿女成龙成凤……

我悟得还算及时，早已同父亲和解了。当然也得益于父亲高寿，如果他70岁就去世，那就来不及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其实父亲们大多也很好，只是这种“好”常常表现得有些霸道，缺少了一点温情。许多人回味出这种好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