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差不多30年前，埋在时间落叶里的汪氏文园再一次走进大众视野。研究者发现，这个位于皋东丰利的私家园林竟然代表了乾嘉时期江海文化的最高峰。也许是湮没得太久了，一切正如陈从周先生在《园史偶拾》里所说“如皋汪氏文园，夙负盛名，然毁已久，莫能明其结构之精”，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那时资料十分缺乏，唯一可倚仗的，是一本民国影印出版的《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图咏》。

那是一本很薄的书，由文园十景、绿净园四景和一些题诗序跋所组成。一景一图一题，画笔极是精美，读之恍若有置身园林之感。书中文字不多，但每一个字仿佛都隐藏着某些神秘的光阴。大家反复揣摩，仔细把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跨进了文园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不可否认，《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图咏》是那时解读文园的第一宝典。

嘉庆二十三年（1818）夏，退居林下多年的汪为霖请白蒲丹青名手季标（字学耘）来到丰利，在文园、绿净园内盘桓逾载，笔勾墨描，分别绘下课子读书堂、念竹廊、紫云白雪仙槎、一枝庵、浴月楼、读梅书屋、碧梧深处、小山泉阁、韵石山房、归帆亭之《文园十景图》以及竹香斋、药栏、古香书屋、一篑亭之《绿净园四景图》。“欲仿西园图韵事，群仙绘向画屏中。”汪为霖在《竹窗集同人小饮赋诗纪兴即倩季学耘作图》诗中记下了他那时复杂的心情。文园从他祖父汪澹庵的始创到他父亲汪之珩的毕生打磨，几可跻身海内名园，特别是十几年前他邀请叠山名手戈裕良对文园进行大规模改造，更是声名远播。他在文园北隅又辟绿净园一所，园虽不大，却是心血所聚。如今两园来访者络绎不绝，明知异日成荒地，且与斯人乐一场。汪为霖请来季标，只是想通过画家的笔墨来留住两园的风华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他去世后，嗣子汪承镛常年宦游山东，对文园、绿净园疏于管理，园内胜景日渐衰败，到了同光年间，已荒废殆尽。实景不在，绘图犹存，汪承镛遍请名流题咏，于同治十二年（1873）编刻《汪氏两园图咏合刻》五卷，分为《文园唱和》《绿净园唱和》《两园总题》《两园分题》一函四册。尤其是《两园分题》，将季标所绘的十四图雕版印刷，其图丰满密集，古朴俊秀，前有朱英篆书题额，后为诸家所题诗词，图文并茂，一册在手，泉林如握，令人思接今古。《汪氏两园图咏合刻》是汪氏后人对文园与绿净园最全面的一次总结。

其实，在此之前的道光二十年（1840），汪承镛曾经将《文园十景》《绿净园四景》雕版刻印过，还撰《文园绿净园两园图记》以述其事，他在文中说：“先大夫弃养后，家难屡作，集竟散佚，惟戊寅岁季君学耘所作《文园图》十帧、《绿净园图》四帧在。”谁能料想，就在汪为霖去世的仅十余年后，“绿净既属之于外，文园又荒不可治。百余年来，一盛一衰，其可问耶？”作为汪为霖的嗣子，汪承镛也是感慨良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摹是图，刻木以贻同人”，其目的“以志余不克负荷先业之惧”。相对于同治《汪氏两园图咏合刻》的尚有存世，这本道光年所刻的版本极为罕见，至今，国内外公私机构皆未见有收藏。

令人意外的是，南通名士费范九曾经获得一本道光二十年汪承镛的刻本，果然与同治本略有不同，比如题诗仅有朱玮一家，且以手书出现。因为线装朽散，在民国元年（1912），他将书本汇裱成册，并写有《汪氏园图跋》一篇。对他而言，能够时常翻阅这本精美图册实在是非常愉悦的纸上卧游。

1935年冬，这本册页被他一个好友看到，这位好友就是来自掘港的西方寺住持范成法师。范成法师自1931年到上海后，参加了由朱庆澜与叶恭绰等人成立的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参与影印《宋碛砂藏经》。这几年来，他一直奔波于陕西、山西、河南、北京等地寻找古本《大藏经》，并于1933年夏天在山西赵城县广胜寺发现稀世孤本《赵城金藏》，被誉为中国继敦煌藏经洞之后最伟大的发现。3年前的1932年3月，朱庆澜与叶恭绰倾慕商务印书馆编辑费范九的才华，借调他来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担任驻会干事，主持日常事务。费范九与范成法师为同事，他们既是同乡，又是佛学同好，遂成莫逆之交。在范成法师赴西安主持《碛砂藏》拍照期间，费范九写有《怀范成法师长安》一诗，“晓来雪势压如山，远道怜君作计艰”，“冲寒破衲应无碍，历险孤筇尚未还”，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两人皆雅嗜收藏，常常相示藏品，比如范成法师有一本《一苇铁船度禅师语录》，费范九曾以蝇头小行楷为之精心抄录长跋。就在范成法师看到费范九收藏的这本《汪氏园图》时，可用“惊喜”二字形容，他用文字记下了那一刻的感受：

年来影印宋版经藏之事与费君范九朝夕相处，一日出其所藏《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二图见示，盖清道光时我宗季学耘绘，以锓梓者也，画笔精美，恍若置身园中，以与于游赏觞咏之胜。

范成法师有如此感受，原因有二：一是1931年秋，他在参观黄沙洋涵工道时到过丰利，曾对汪氏两园遗迹一一勘察，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二是绘图者季标，为范成法师同宗。人们素知范成法师俗家姓季，生于如皋南郊，但是哪里人，一直未有定论，他称季学耘为我宗，这给他是否为白蒲人，留下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范成法师决定影印这本乡邦文献，他请叶恭绰为之题签，请潘树声、姚祖诏、潘恩元题跋赋诗。他在跋文中写道：“欣然有会，亟为影印，以备为研究地方文献之资，傥亦有心人所乐许乎。”诚如姚祖诏所云“官爵之荣不若文章之贵，木石之寿不若楮墨之久”。在范成法师的心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呢？

今年初，嘉德有一场《叶恭绰旧藏友朋书札文稿》拍卖。谁也没有想到，《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图咏》中范成法师、潘树声、姚祖诏、潘恩元等人题跋的原件竟然出现在拍场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当仁不让，经过多回合的较量，最终收入囊中，让这件漂泊多年的皋东重要文物回到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