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晚晴

我们不要走散

陈大爷是我们村里长寿的人,他活了94岁。今年夏天,陈大爷去世了,村里一个姓宋的老会计,他在人口簿上勾去了他的名字,轻轻一声叹息。宋会计早退休了,但他还有着一本村里的户口簿。

陈大爷走的那天黄昏,村里一口老烟囱吐出一股白烟,宋会计跟我说,陈大爷的灵魂就是乘着那股白烟到天上去的。这天上的云里,有着村子里山水的气息、庄稼的气息、烟尘的气息、树木的气息;从云层里铺洒下来的光,村子里的人都能稳稳当当地接住。

去年夏天,我回村去给陈大爷的93岁生日祝寿。流水席上,有南瓜米饭、有绿豆汤,筷子起起落落夹的是老院子里的家乡土菜,喂饱饥肠也抚慰人心。我饭后去给大爷祝寿,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爷摆摆手说:“活够了,不要祝我长寿了。”大爷的脸上,老年斑如苔藓漫漫。大爷跟我说,那些村子里跟他同龄的人都走了,他越活越寂寞孤独了。大爷说罢,抬头望天,一副等急了的样子,似乎天上有村子里的好多乡人,他们在那里提灯引路。大爷告诉我,他现在做梦,梦里也是凉飕飕的了。有天在梦里,他甚至还飞过云层去了黑龙江的一个地方,他早年去过一次,一个堂兄在那里工作后成了家,在梦里,北方的风好大,梦醒来前是铺天盖地的雪。我们那个村子的人有个说法,说是一个快走的人都要带着灵魂去生前走过的地方“收一回脚迹”。难道,大爷对自己的死亡有预感?

宋会计事后告诉我,陈大爷去世前几天,他拖着似乎拖不大动的老影子去村里还在家的人门前一一坐了坐就走了。难道那是大爷对乡人的最后告别?大爷落气时,他的大多子孙都在身旁,外地的没赶回来,但之前通过手机视频见了面。大爷算是无憾了,但村子里又多了一个永久走散的人。

村里天空下,其实无外乎三件事,生的生、死的死、走的走。今年夏天送走陈大爷之后,村里实际居住的人口已经不到800人了。这是宋会计反复核查过的事情。老会计几年前也随儿子进城居住,他在城里反复琢磨着村里土地上的人口,于是一趟趟回乡,还夜宿在侄儿家,一家一家去核实住在村子里的人,终于得到了大致精确的情况。

宋会计还跟我分析村里人口流动的情况、生老病死的情况。比如,哪家的人员去外地打工了、去城里买房了;哪家的伢儿上大学去外地工作成家了;哪家的人患啥病没了;哪家又添了人口……看得出,在他这个早年的“户籍官”眼里,村子是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村里的人,不管去了哪里,根都在村子里。

村子里一个随儿子到上海居住的老人,今年春天骨灰被送回了老家。据说,老人最后在医院喉咙里一直有声音但说不出,儿子思来想去,手机连线了老家亲戚,把村子里老水塘的画面通过视频给他看了,老人才安静下来。也许灵魂就是那时从上海启程,腾空又落回到了老水塘吧。

还有村子里的一个伢儿大学毕业后开了自己的公司。去年春天,他回乡,捐资给村子里修道路、建果园。大家问他要不请记者报道一下,那村人笑笑说,不需要,我是喝着村子里的水长大的人,也要给村里尽孝报答嘛。后来,我和这个村人相遇,请他吃饭,我告诉他,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或许就要把村子完全忘记了,他们是村子里真正走散的人。乡人良久沉默。送他去机场,他才对我说,我们活着时,不要走散就是。

村里的人不管去了哪里,那片土地的磁场,它是永久存在的。那片天空里云水的气息,它连同大地的胸膛一道起伏。

2023-10-3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53330.html 1 3 我们不要走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