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嘉陵江边,拥有砂糖橘园的黄婆婆眯起她那被皱纹包围的眼睛,打量她的橘子王国,操着一口重庆普通话对我说:“你看婆婆这一山头的砂糖橘树,倒映在江水里,硬是像千百盏的小灯笼,能把江水给点着了。”
橘子好吃,人辛苦。所有采过砂糖橘的人,手背上、脸颊上乃至头皮上,都是被橘子树刮出的伤痕。没动手采橘子之前,谁知道那些树枝断面会在采橘人一抬头、一转身间,就像利刃一样划过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呢?橘子不能揪下,不能硬捏着转动,也不能整树摇撼,让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灯笼落下来。这些偷懒的方案都是行不通的,因为砂糖橘小得很、娇嫩得很,扭转果柄、生拉硬扯,会让橘子果蒂处有伤损,橘子容易坏,因此,采摘者必须爬上树去,分开两脚,踩稳枝丫,耐心地用大剪刀把它们一一剪下来,装在吊在树杈间的篮子里。
像我这样的城里人,一不小心就会把果蒂上方的青枝绿叶给留长了。黄婆婆叫停了我,她笑道:“留这么长的枝叶,客人要说橘子的分量不足了。晚上还要增派人手,连夜对砂糖橘进行二次修剪。”而且,这么长的枝干硬得很,戳在别的砂糖橘上,就是一个洞。砂糖橘的表皮上有了洞,很快就会腐烂。
只要干上两个小时,劳作的趣味就被酸痛所取代。我旁边,60多岁的黄婆婆亲自上马,已经采了一个多月的橘子,任她如何咬牙忍耐,每过一段时间,也会右臂发麻。只见她忽然抽一口凉气,用左手架住右肘,接着,黄婆婆开始敲打整个右臂,从肩头敲到手腕,又掰开右手的手指,往手背的方向轻扳,只听“哎哟”一声,刚才像鸡爪子一样不听使唤的手指关节又活泛开来。黄婆婆轻轻甩手,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空篮子递上来,该剪下一篮了。”
黄婆婆给我算了一笔账,她这片橘园每斤砂糖橘在直播间可以赚1.5元,而若是挑到地头给商贩收去,随行就市,每斤能挣六到九毛钱不等。橘子在山头上卖不出价钱,为了增加收益,黄婆婆的孙女组织游学团,鼓励城里的家长们带着娃前来摘橘子。
小孩子来了以后尽情撒欢,他们爬树采摘,和爸爸叠罗汉采摘,用某宝上购买的采果利器(就是一个顶头带小弯刀的竹竿),仰面摸索着采摘。城里来的年轻妈妈依旧穿着羊毛大衣或者短皮衣,有的还穿着高跟靴,她们追赶着孩子,拼命要求孩子少吃橘子,说橘子上火,吃太多了,胡萝卜素摄入得太多,眼白和皮肤都会变黄。
采摘的高光时刻终于到来。原来,这一天,游学团的父母和孩子们自告奋勇要帮黄婆婆挖出一排四棵只有一人高的小砂糖橘树,它们将被运上小皮卡,去装饰城里公司的年会。这是黄婆婆在三年前扦插的小树,目前刚刚结出第一批橙红的果实。黄婆婆去年春天就把它们剪成了可爱的宝塔状。
在大家“嘿呦嘿呦”的努力下,砂糖橘树周围被挖出了一道浅沟,为了刨树,孩子们在喊加油,爸爸们脱去了羽绒服,小心翼翼地使着镢头。他们挖了一阵后,就有自家小孩递过来从别处摘的、一整个剥去皮的砂糖橘,直接放进了爸爸嘴里。我突然看到,有位高跟鞋妈妈抢过了丈夫手里的镢头,要大干一场,把这树根毫发无损地起出来,只见她毫不犹豫地踹掉了高跟鞋,穿着袜子踏在泥地上。就在她准备承受寒冷的暴击时,突然,她惊讶地蹲下,拍打着泥土,招呼儿子:“快来摸,这地已经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
太阳发出了冬天少见的暖力,整个橘园播撒着暖融融的、幸福的光,每个人都仿佛身处在一盏硕大无朋的清香灯笼的中央,他们的呼吸与仰望都带上了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