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爷爷得了咽喉癌,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团棉花,说话和吃东西都很费力。他虽然还像以往那样宠爱地看着我,但跟我说话的时候却越来越少——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被绳子一道道箍住一样,听着叫人揪心。
在那个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甚至连凭本供应的几斤豆腐去晚了都买不到的年代里,收入微薄的父亲从一进入腊月就开始四处奔走,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副食商场,甚至破天荒地开口求人帮忙,置办了满满一大旅行包的年货,其中有很多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彩色玻璃纸包装的各色高级糖果,种类繁多的点心和蜜饯……不用说,他是想倾其所有,让老父亲过好这最后一个春节,尽管爷爷已经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我当时还小,根本想不到父亲的这份苦心,更想不到娇我宠我的爷爷不久就会永远地离我而去,只觉得那一年的年货,花样出奇多、味道也出奇好。我只管随心所欲地在里面翻拣自己和妹妹喜欢的零食,把一个个牛皮纸袋翻腾得乱七八糟。有一袋风干的海参我没有见过,伸出舌尖试着一舔,只觉得又咸又苦,看到上面有一层白白的盐膜,以为是发了霉,顺手就给扔了出去。
除夕的早上,父亲张罗摆布年货。就在他打开那个旅行包,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发现那满满一袋的食品不仅所剩无多,而且被翻腾得乱七八糟,已经不成样子了。
从来不舍得跟我们发脾气的父亲愤怒了,他在听我坦白了情况之后,差一点要举起手揍我。爷爷看他对我动了这么大的气,心疼得直拍打自己的大腿,费力地挤出声音:“你这么吓唬孩子干吗?她不就是吃点东西吗?”
父亲望着爷爷,连忙解释:“我是想买来给……全家……一块儿吃的,这孩子太没规矩了。”
“东西买来还不就是给孩子吃的!我知道,你是想买给我吃的,可我孙女吃了,我更高兴!你也不用急、不用恼——明年吧,明年我还来,咱一块儿吃!”
后来,回想起来,当时说到这儿,爷爷似乎淡淡地笑了一笑;而借故转身出去的父亲,肯定哭了,我看到他擦眼泪的。父子两个人大概都知道,爷爷不会有“明年”了。
三个月之后,爷爷走了。因为已经有很久不能好好进食,爷爷瘦得皮包骨头。
父亲守在爷爷的灵前,默默地流泪。他并没有号啕地大放悲声,可是那抽噎得不能自已的背影,看得叫人心碎。长大以后,我才慢慢想清楚自己犯下了怎样一个过失——一个贫瘠的年代、一个力不从心的中年孝子、一个倾其所有仍不得圆满的春节……父亲的遗憾和心痛,无法弥补。
那一年春节发生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起,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却一年比一年地让我刻骨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