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忠
又要过年了,看着城里超市货架上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糕点,我却想起了黄海之滨故乡的年糕。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年糕不像上海年糕那样纤细洁白,也没有浙江年糕裹着蒲叶的清香。大的如磨盘,小的也有脸盆那么大,破成条块,少说也有七八斤,切成片块后,煎炒皆可,甜咸皆宜。或许,这就是江海平原特有的风味。
前些年,爹妈在世时,每逢过年,总会先托人捎来几条自家蒸的年糕。妈妈知道我爱吃甜的年糕,总会在蒸糕时放上红糖和剔了核的红枣,那又甜又香且又黏的味道,想想也馋人。如今爹妈先后仙逝,故乡的年糕似乎离我越来越远,留给我的是一份淡淡的乡愁。去年春节前,女儿从苏州带回几条年糕,问我味道怎样,我告诉她,口味还行,只是缺点家乡年糕的黏度和韧劲。女儿的心思我明白,她是为我寄托乡愁的,但女儿不明白,乡愁是没有替代品的。女儿茫然地望着我,似乎觉得老爸有点太挑剔了。其实,老爸这不是挑剔,而是在回味,回味那逝去的岁月、遥远的乡愁。
在故乡海门,沙地人的腊月是最忙乎的,刚喝完腊八粥就开始忙过年了,而过年蒸糕是家家户户必须的。蒸糕要先磨面。西南角放着一架石磨,两个或年轻或力壮的使劲旋转磨盘,进料口喂入玉米、高粱或大米,随着石磨发出沉闷的隆隆声,不一会儿,磨架下的大竹匾内,便堆起一圈白色的小山峰。磨粉是个苦差事,最少需要三个人,大家都约定俗成地几家联手,轮班替换。从早到晚,磨坊里雷声隆隆,一直到后来大队里添置了磨粉机,前头屋里的石磨才渐渐被冷落了。
年年不辞辛劳忙磨粉,目的是蒸年糕,如果说磨粉是体力活,那蒸糕则是技术活,虽是一气呵成,但前后也分几个步骤。开蒸前先要守粉,即把米粉或玉米粉、高粱粉什么的,拌上适量温水,用手在盛器里搅拌均匀后,达到捧起来能捏成团,往盛器里一扔,又能完全碎开。不然的话,蒸出来的年糕要么黏度不够,要么夹生。所以,过年蒸糕时,宅上几个会蒸糕的老把式成了香饽饽。我家宅前的远房娘舅周雨杰蒸糕是把好手,他不仅手脚麻利,而且技术老到,守粉常常一次成功。守粉后的开笼是第二步。那时锅里水早已沸腾,铁锅一圈铺上了棉垫子,木质蒸笼搁在上面,滴水不漏。周师傅敞开嗓子喊一声,“开笼罗”,随即舀起满满一升原料,在升腾的蒸汽中手一扬,略带潮湿的原料瀑布般地洒在滚烫的白布上,升腾的蒸汽一下被压住了。随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周师傅并不理会,继续舀起原料,哪儿冒气就在哪儿上料。还不时吆喝着“压火!”“加火!”之类的口令。此刻,灶膛里跳跃着欢乐的火焰,屋里滚动着弥漫的蒸气,一脸严肃的周师傅仿佛是在指挥一场激烈的战斗。
大约个把小时,厚厚的蒸笼已经满了,屋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步步高,步步高!”在围观乡亲的大呼小叫声中,周师傅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正冒着一团团热气的蒸笼,悠闲自得地从上衣兜里拔出一支香烟,朝烧火的喊了声,“接个火!”烧火的是他侄儿,小伙儿挺机灵,用火钳夹起一小块烧得通红的木块,凑上去吱一下香烟就着了。两口烟下肚,周师傅脸上有了笑容,估摸着有半支烟功夫,周师傅吐掉了烟屁股,用手中的筷子戳了戳年糕表层,喝一声“甩糕!”围观乡亲中跑上去两个人高马大的,合力抬起锅台上的蒸笼,重重地反扣在一旁的大方桌上。只听“砰”一声闷响,方桌桌面上立刻热气四溢。这便是第三步,叫做出笼。
揉糕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一着。只见周师傅拿起一块干净白布,往一旁的冷水盆里浸了浸,湿漉漉地展开,把刚出笼的热糕包了个严严实实。先用单手在四周挤压,稳住热糕的阵脚后,周师傅指挥俩小伙把包住的年糕高高抛起,随即又重重地落在桌面上。“起呀!”“甩呀!”在周师傅的口令声中,小伙们把糕越甩越高,引来大伙一片惊呼。
揉糕要力气,需要小伙上阵,但火候却是师傅掌握。揉得少了,黏度不足;揉得过了,又显得僵硬。宅上人家都佩服周师傅,他也常常自我吹嘘,要吃好糕,还要经我老周的手。有时,旁人把糕揉好了,请他验收,他总会这里拍拍、那里按按,有时还用手掌把糕拍得啪啪响,没有哪一次是直接过关的。似乎应了老家的一句俗话,不经厨师的手,炒出来的菜有酱郎气。
那时候,乡下人家蒸年糕除了庆贺新年,饱饱口福外,还有一个图吉祥的意思。糕与高谐音,人往高处走,步步登高,你家过年蒸糕了,那来年你家就真高了。而且,谁家先蒸年糕的,要请围观看热闹的人吃糕,大家都吃了你家的糕,那是高上加高。于是,每逢蒸糕时,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喜欢走东宅串西宅的,既凑了热闹,又能讨块糕吃,一天到晚开心得不得了。
岁月在不经意间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乡下过年蒸糕的往事也渐渐淡出记忆,脑子里依然清晰的是那时老百姓穷,我家和大多数邻居过年蒸糕都以玉米粉为主。今天倘若再去吃这玉米糕,口感肯定不咋的。后来改革开放,乡下人也渐渐富了,过年蒸糕也改用糯米粉了,考究的人家还把白糖、红枣、核桃肉拌入其中,蒸出来的年糕自然味道极佳。我妈妈后来捎来的年糕都是最好的,又是枣又是糖的,但他们留着自己吃的是不舍得放辅料的。我知道,家乡的年糕,不仅有浓浓的母爱、深深的亲情,更有绵绵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