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在如皋的老母亲章勤，今年虚岁95岁。在经历了直肠癌根治手术后，我们终于把她从鬼门关上抢救回来了。母亲很乐观，出院后她每天照样打牌，但牌技大不如从前了。

前年春节我回如皋，每天陪母亲打一两局掼蛋，母亲总是赢多输少。我的牌技本来就不太强，加上牌运又差，好不容易摸到大牌，还要进贡给上游方，而上游方所还的往往又是一张废牌，雪上加霜，煞是痛苦。

母亲很是同情我，她觉得这种“进贡”规则，起到了“劫贫济富”的作用，让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母亲说，既然规则已经规定了“只有获得上游的一方可以升级”，上游的权益已经充分得到体现，为何又要规定在下一副牌开始前，上副牌的下游方必须进贡？一码归一码。即使要考虑上一副牌的结果对下一副牌的影响，本着“扶贫济困”的精神，也应该由上副牌的上游方救济下游方，而不是相反。母亲认为应该对《淮安掼蛋竞赛规则》进行合理修订，把“进贡”改成“救济”。我把母亲这段话整理成题为《进贡与救济》的文章，发表在“今日头条”上，受到关注和好评。

我恭维母亲牌技高，她却不以为然，说：“赢牌不算什么本事，你爸爸下棋厉害那才叫本事。”母亲的意思：下象棋是公平竞争，比拼的是实力；打牌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运气，牌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到虎年腊月，母亲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从此卧床不起，如今躺在床上已一年有余，没有力气坐起来跟我们打牌。但是，她的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打不了牌，可以聊牌。

母亲问：掼蛋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我一时语塞。

母亲自答：人是闲不住的，要是没有新鲜事物可以期待，就必然会琢磨出一些东西来折腾，以增加一点生活的花样。

母亲又问：为什么这几年掼蛋风生水起？

我答：掼蛋具有千变万化的趣味性、方便易学的普及性、随处可玩的方便性以及网络流行的快捷性，从而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

母亲说：人都喜欢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人的本性就是喜欢做简单的事情，对复杂的事情总是畏惧和逃避。打掼蛋固然有趣，但其本质是简单易学，又充满机遇和挑战，给人以简单而多变的廉价快乐，掼蛋就是大多数人的舒适区。

母亲的这个说法我是认同的。掼蛋确实是最廉价的娱乐活动之一，不需要什么知识储备、不需要什么花费，也不需要什么天赋。与桥牌等较为复杂的牌类游戏相比，掼蛋的规则相对简单，更易于理解和掌握。即使牌技很差的人也有走运的时候，运气来了想挡都挡不住，容易给人以成就感。但有些活动就不像掼蛋这般容易了，譬如说打乒乓球，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起来的，需要练习基本功，没有几年的苦练，是不可能到球馆与人切磋的。

母亲再问：你的朋友中有没有掼蛋高手？

我如实回答：有，但是很少。

我朋友圈里绝大多数都是专家、学者、教授，他们的掼蛋水平确实不敢恭维。也有个别时间富裕的金领和赋闲已久的故旧，牌技着实了得。

母亲告诫我：你接近什么样的人，就会走什么样的路。小人会教你坑蒙拐骗，牌友只会催你打牌，酒肉朋友只会催你赶快干杯。人生最大的运气，不是捡钱，也不是中奖，而是有人愿意引导你走向更高的平台。

母亲大概是引用了美国富豪的教育格言，我记得洛克菲勒说过这样的话。

我最近看到一组统计数据：全国掼蛋玩家已达1.4亿人，在江苏和安徽就有超过2000万人经常参与掼蛋。也就是说，全国人民十分之一都在掼蛋，其中不乏社会精英。有一种掼蛋叫“转蛋”，是一种赌博形式，参与者游走在灰色甚至黑色地带。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有一段话似乎在针砭今日之时弊：如今社交界最主要的活动是玩牌，玩牌不但毫无价值，而且还是思想破产的象征。因为在玩牌的时候，人们不事思考，而一心想去赢别人。这是多么愚蠢且无聊的生活！

我觉得，全民掼蛋，对于提振经济复苏恐怕是有负面影响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掼蛋这类活动搞多了，经济就必然会受到影响。但是，掼蛋具有不可否认的社交属性。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社交是人类的基本需求。社交在本质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共情社交”，一种是“共利社交”。“共利社交”是以有效的信息交流和价值传递为基础的人际交往，要么有助于提升思想、要么有助于丰富物质、要么有助于便利生活。而“共情社交”则纯粹是一种陪伴，借此排解自身孤独感和打发无聊时光。

绝大多数人玩掼蛋都属于“共情社交”，每次数小时内彼此陪伴，消磨时间、耗费精力。掼蛋带来的充实感是虚假和短暂的，游戏过后内心依然空虚。然后，就期待下一次掼蛋，身陷其中，乐此不疲。对某些人来说，掼蛋俨然似一种精神鸦片。

有些人热衷掼蛋已经达到痴迷的程度，听掼蛋讲座、研读掼蛋书籍，几乎每天都花几小时在和掼蛋有关的事上，赢牌之后很有成就感。其实，即使掼蛋水平很高，也不是一件值得欣慰和炫耀的事。叔本华说：“曾经愚蠢地以为歌唱得好、球打得好、字写得好，就是才华。后来才发现，灵魂的觉醒、思想的升华、人格的独立，才是真正的才华。”

现在流行一句话：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饭后不掼蛋，等于白吃饭。但并非所有的聚餐都把掼蛋作为保留节目。原国家发改委能源局局长、国务院参事徐锭明先生每次与我们聚会，从不掼蛋。他总要询问大家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什么心得体会，并表示他常常得不到满意的回应。徐老每次都会给大家推荐几本书，是他这段时间阅读后认为值得推荐的书籍。徐老利用聚餐机会与朋友分享读书心得，非一般人所能为。读书且有心得，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定的见识。作家刘震云在其散文《中国人缺什么》中说：中国人最缺的东西，是见识，比见识更重要的是远见。如何才能长见识？一是读万卷书，二是行万里路。偶尔聚会的时候，跟朋友一起掼掼蛋也是闲情逸致，但不能本末倒置。《大学》里说：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发展科技也是如此，始不垂翅，终能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