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写在丘陵坡地上的考题

◎李新勇

这个时代的作家没理由不矛盾,写散文时,如果脱离现实用优美的文字吟风弄月,美则美矣,但那样的文章就像水上的油星,因缺乏纷繁热闹的生活而浮于现实的表面,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倘若粉饰生活、替人作伪,看上去好像触及了现实,实际上,那现实却是电影一般的存在,具有表演性和目的性,不算为虎作伥,也算坑蒙拐骗;还有一种则是拘泥于现实,凭借各式各样的数字支撑起说话的逻辑,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一个全套做下来,犹如学者出行、教授入世。

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所遇问题,往往只够提出问题。对,提出问题,作者写作的目的,凭借自己的真实记录和客观叙述,将历史的肉身保留下来,以期引起更多人重视,以及更多人思考和探索。

二十多年前,每次带着孩子回到我那位于川东山地丘陵的岳父家,都会遇到一群苍老的目光。

那时候交通不像现在方便,三四米宽的柏油村道修到家门前。那时候从省道下车,得靠一双脚认真丈量一段长达一千多米的坎坷不平、因雨水而泥泞扭曲的乡村土路。一路上要经过两段陡坡、五个急弯、一处陡壁下的窄路,路面上齐膝的野草让人随时担心有蛇虫蹿出。那一年,岳父过六十大寿,我们一家三口下了车才走了一两百米,就见前面的高坎上站着五六个老人在向我们眺望,看样子他们都七八十岁,有的拄着拐棍,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手上握着把镰刀,似乎刚才还在劳作。等我们走近,他们看清楚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便显得有些失望。我不知道他们每天是都会站在这里眺望和等待远方的孩子,还是看到远处有年轻人走过来,便集聚到这里。总之,当我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和黯淡落寞的目光时,暗暗下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常回家看看。

岳父所在的乡村,最大的矿产是石材,储藏量达五千万立方米,过去这里遍地都是石匠,砌房子、搭猪圈、修桥、铺路……都用这种石材;重庆市许多用石条砌成的建筑,就取自这个地方。如今做这种苦力的匠人越来越少了,年产石材一百立方米左右,比较高档考究的建筑才会用到这种石料。这个行政村东西两面是莽莽苍苍的青山,两山夹峙着一片高矮不一的丘陵,这些丘陵摆布得随心所欲、毫无规则,因此丘陵与丘陵之间可供耕种的土地也高低不平、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难以大面积连块成片,更不要说实行机械化耕作。人均耕地少,田和土加一起不足一亩,加之距离城市不远,只隔一道山梁,隧道开凿以前,盘山公路需要四十多分钟;隧道开凿之后,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因此,这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声势浩大,起步早、果断迅速,改革开放之初就有大量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许多即将进入老年的人都揪住了一点点壮年的尾巴,在城市里找到了诸如看门、扫大街之类又脏又累的活儿。这些活儿虽然不体面,不足挂齿,但经济收入却是种田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不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

早在二十年前,青壮年和准老年人外出打工后,此地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子,老人看家兼耕种部分庄稼地,小孩子读书。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一部分已经作古,活着的已没办法下地干活儿。由于手机的普及和老人的减少,如今我们再回去探亲,已看不到高坎上向我们眺望的老人了。当年的小孩如今成长为青壮年,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为自己的下一代和自己的中年及老年生活与梦想打拼。农村里所剩老人越发少了。有的老人一个人保管着几户人家的房门钥匙,每隔十天半个月去查看一下房顶有没有塌下来,墙有没有倒。通过电话跟城里的主人家联系,有的人家趁工厂放假回来检修,有的人家只说“知道了”,然后没有任何反应,那些为四五代人遮蔽过风雨的老屋,便在风雨的侵蚀下一天天损毁,直至坍塌。

丘陵之间有限的土地在我看来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位于丘陵谷底的大田,可种水稻,可种麦。这种土地,这一块田与那一块田之间虽高低不平,但每一块都相对较大,容易耕作。沙泥各半,土地肥沃,种什么出什么。且靠近乡村便道,耕种和收获都较方便。这种土地二十年前由留守老人耕种,如今通过土地流转,承包给了种植大户。另一种是不当路的背僻地和坡地,也就是旱地,当地人称之为土,因交通不方便、土地又小又不规则,无法实现小型农业机械耕作,这些土地在二十年前就已零零星星撂荒,如今撂荒的土连片,荒乱的杂草一年一年生长,今年的新生的,长在去年的枯草上。面积占比虽然不大,却给人荒芜凄凉的感觉。有的坡土上生出了野葛,村里的老人合力把葛根挖出来,制成葛粉,送到市场上,每斤二十元,十分抢手,多多少少也算一些收入。

为了“救活”这些原本纳入耕地面积的土地,各级职能部门伤透脑筋,想尽办法。可我看到的方法却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比如对承包户宣传撂荒耕地是违法行为。你觉得老百姓会放弃四五千元一个月的打工工资,回来复耕一亩一年产生不出五百元效益的撂荒土地吗?人家说不定转身歪起嘴巴一笑:你当我不会算账?老百姓只讲实惠,无利可图甚至辛苦一场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干。

要我说,这些不当路、背僻的、从前说不定就是荒坡的土地,任其生长树木,退耕还林,保护水土,美化环境,未尝不可。专心专意让种植大户把丘陵谷底适合机械化耕作的土地种好,完全能弥补放弃不利于耕作的坡地瘦土造成的损失。

有人说,你这是书生想法:耕地的红线如何保证?城市和工业发展占用了土地,如何实现占补平衡?

在一些地方,为了保住耕地红线,不得已投入资金和人力,通过机械平整出一些撂荒的土地和荒坡,撒上几十斤油菜籽,待密密麻麻的油菜秧长出来,天上的卫星云图就当这些是庄稼了。不过,这算怎么回事?能哄卫星,无法哄人心。

身处同样的时代,在我的故乡四川西昌安宁河谷又是另一番景象,因人均耕地两亩,当年农业税取消后,所有土地都被耕种,所有荒地都被开垦出来种经济植物。当地农民农闲时进城打工,农忙时在地里干活儿,一个人有两份收入,出则为工,入则为民,村村寨寨、家家户户、老老少少聚集一堂,到处都山水含笑、欣欣向荣。

为什么在同样的时代大背景下,农村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这值得每一个从事农业和农村未来发展工作的官员和学者深思和研究。在土地相对较少的地方,抛荒的坡地是否有必要复耕复种?那些留守的年迈老人的晚年生活如何获得照顾?在土地人均面积较多的地方,在享受现代文明带给的便利的同时,他们的思想和见解会不会因为疲于在距离有限的城市和乡村之间奔波,而僵化老化,跟不上时代?他们依靠土地解决了物质消费以后,他们的脑子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精神需求?……

当下的城市和农村已不是过去简单化的城市和农村,而是丰富复杂且无法整齐划一、一言蔽之的立体容器。我想,只要我们客观地看待这些问题,科学地分析,合理地规划,一定能提出因地制宜、合乎自然规律和发展要求的方案。

2024-03-1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67068.html 1 3 写在丘陵坡地上的考题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