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于鄢

陈寅恪《乙未迎春后一日作》：“乍暖还寒几换衣，今年节候与春违。黄莺惊梦啼空苦，白雁随阳倦未归。披史独悲朱墨乱，看花谁送紫红飞。东坡文字为身累，莫更寻诗累去非。”第四句之白雁，胡文辉笺释为候鸟，“此句字面意谓雁逐暖而未北归”。谢泳引钱钟书《故国》“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认为“白雁，文辉兄未寻出古典，解为雁的饰辞。但陈钱同用，可能确有出处”。

钱诗作于1943年，虽未附注缘起，却不言而喻。据柯劭忞《新元史》，“宋末童谣有云‘江南如破，白雁来过’，又谶语云‘亡宋者，百眼将军也’”，皆预言蒙古人伯颜灭宋，白雁及百眼是其名谐音，此即钱诗出处，借指日寇。李希圣诗“神山已遣青鸾去，瀚海仍闻白雁来”，后句也用其事，喻指八国联军。朱骏声诗“但教师捣黄龙去，那有江横白雁来”，梁章钜诗“当年若许黄龙到，继世焉知白雁来”，均以黄龙白雁对举，与钱诗之命意相近。然而陈诗作于1956年2月6日，已在“破碎山河迎胜利”后十余年，未有亡国之虞，似不必与钱诗“同用一典”，如勉强也为之“寻出古典”，或是杜诗“旧国霜前白雁来”，只不过反其意而用之。

陈诗前半截写迎春，后半截写披史。在岁序上已然立春，但事实上春寒料峭，即朱师辙所和“盼望阳回与愿违”，是以白雁未归、早莺空啼。如此天气（胡文辉谓“兼喻政治气候”），可奈人何，披史遣闲，却不得不涂抹改易甚多，以致朱墨相乱，不堪卒读，盖心有所忌也。“看花谁送紫红飞”，胡文辉未注明出处，史载“禹锡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者不喜”，所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陈诗似用此意。其时陈寅恪被所在中山大学副校长龙潜为难，诗之尾联云云，是陈寅恪不欲效尤古人以诗招祸，宜自戒慎。陆键东谓陈诗“悲感更深沉”，斯可谓知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