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祥

中元节作为一个传统的祭祖节日，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刻的情感表达。退休后的这些年，每逢此日，我总要回老家祭祖，借机拜访乡里乡亲。父母亲谢世后老家就断了炊烟，老宅多年空关着，我和弟弟妹妹，把居住在同村的姐姐家当成家。

姐姐姐夫虽都是80多岁的人，但身体硬朗，头脑清爽，父母亲的生卒年月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对清明节、中元节（农历七月半）、冬至和除夕，这些传统的祭祖节，保持着一种世代相传、绵延不绝的虔诚和敬畏，相信食物是人神沟通和传递信息的媒介，是给祖先寄托思念和祝福的途径。因此，把给老祖宗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当作头等大事。尽管这种传统家祭形式，当下已经蜕变成了“简约版”，但姐姐姐夫却多年守旧如新。

中元节是一年中继清明节后的第二个敬祖节，同样被他们视为重中之重。依着老人舌尖上的味道，他们几天前就已着手准备食材，父亲喜欢吃水煮的嫩糯玉米棒，姐姐早从绿色的玉米秆上掰下半篮子；母亲爱吃水蜜桃，姐夫一大早从大桃树上采下来后，藏在冰箱的保鲜层……中元节前一天，两个人骑着电动车赶到八九里外的搬经小镇，采购鸡鸭鱼肉，作为冷盘热炒的主料，又包了猪肉荠菜馅的扁食，摆了满满两筛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就站在庭院门前的桂花树下翘首以盼，期待我们在外地工作的兄妹三个，都领着各自的儿孙们回来。

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的孙子，是个00后，今年四月初放假回国。他从书斋和百度里晓知炎帝、黄帝和蚩尤为“中华三祖”，但不知道我们王家的根在哪里？祖坟在何处？清明节曾带他回乡扫墓，是想让他懂得不管身处天涯海角，还是异国他乡，一定要牢记祖籍是中国，根植在江苏如皋西乡的高沙土里。中元节前，他发微信，让我们回乡祭祖时，替他给先人磕三个头。身在异乡他国，不忘王家祖宗，孙子真的长大了，这让我非常欣慰。

依照老家的习俗，家祭都选定在中午，请列祖列宗入席摆在正堂的八仙桌就餐。姐姐先摆上四盘八碗，然后点燃高香银烛，斟满陈年老酒后，依照辈分大小，大家依次跪拜磕头。姐夫蹲在化宝盆旁边，低着头焚烧纸钱，“风清气爽日初斜，冥币成灰追晚霞。”纸钱和冥币化成的灰烬四处飘散，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这个只有在教科书和影视剧里才看到的画面，真实展现在眼前时，还是让子孙们感到新奇。

我家的祖坟在老宅前方不远处，一个叫贰拾亩园的故土。打小就听爷爷说，祖坟骑在龙脊背上，是一块风水宝地，经年累月护佑着王氏子孙后代平安，家族兴旺发达。所谓的龙原本是意向性动物，存在于人们的崇拜和追捧中。西乡的高沙土下哪有什么龙脊？只是老祖宗对自然界的敬畏和心理依赖而已。

每年中元年，王家后代总要从如城、南通，或泰州、上海等地相继赶回家，午饭后带着祭品，陆续聚集到了贰拾亩园。大家先动手除草、修坟，而后，老老小小一起向祖先行族礼。此时，村前庄后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对祖先的缅怀和挂念……

“中元秋柳叶思纷，忆念亡亲托暗云。”我伫立在父母亲坟前，耳际响起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诗句：“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眼前幻出母亲慈祥的笑容和父亲脸上无奈的神情。返程路上，我静静坐在车内。想想家乡的过去，瘦得如同一只乌鸡，改革开放，斗转星移，如今变成了金凤凰。追思先人，犹似“斑竹一枝千滴泪”；喜看今朝，恰如“红霞万朵百重衣”。

想起去年清明节回乡扫墓，偶遇儿时的一个伙伴，他在香港大学执教30多年，定居超过50余载。当他也成了八旬老翁后，经不住乡愁的苦苦煎熬，终于携爱女回来寻根问祖。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他家的阳宅和阴宅均已不复存在。经村上老人回忆指点，他率后代面朝有他祖坟的一片麦地，虔诚地点燃三炷高香，又是磕头又是烧纸，然后捧起一抔黄土，用红绸布包裹着揣进了怀里，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回到香港不久，他就去世了。临终前嘱咐女儿，一定要用那包黄土做一只枕头，放在他的灵柩里，让他枕着故土，梦回故里。

于是，我想，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年轻时最想离开，年老时最想回去的地方。

央视“记住乡愁”栏目片首曲有词：“乡愁是一碗水，乡愁是一杯酒；乡情是一朵云，乡情是一生情。”扫墓祭祖，慎终追远，是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血脉传承。

据傩文化学者研究考证，曾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去的苗族同胞，将九州中的大扬州视为故乡，死后棺材头都朝向东方；作为游牧民族的欧洲斯拉夫人，向东迁徙的成了东斯拉夫人，分布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向西迁徙的成了西斯拉夫人，分布在波兰、捷克和斯洛伐克；向南迁徙的成了南斯拉夫人，分布在原南联盟所属6国，但遍布欧洲的斯拉夫人，都不忘黑海北岸是他们民族的根；生活在北极圈内外，即从西伯利亚、阿拉斯加到格陵兰的因纽特人，靠在雪地上打猎和海上捕鱼为生，但他们始终不忘自己是亚洲蒙古人的后裔。

据此可言，寻根问祖，既不分种族，也不分国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个柏拉图的人生“三问”，至今没有标准答案，总在拷问每个人，交出各自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