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婵媛
我第一次见惠琴,是被邀请去她家玩。我们好几个朋友一同去的。那时,她居海安。正是春天,她家四周都是油菜花。孩子们很少见到乡野的花,在花道里欢快奔跑,脸上、发丝上、衣服上都沾染了油菜花粉。惠琴的先生有根当时在练小楷,写的字温和雅静,像油菜花的气息。我们都讨要了一张《琵琶行》。他喜欢捡拾碎瓷片。那些明清瓷片的图案真美,有山水、人物、花卉、动物,有时竟是十分幸运,拾到的碎瓷片拼成了一个故事。惠琴也写字,另外还学古琴。
几年后,有根来通任职,惠琴一家迁居军山。她拜梅庵王永昌为师,与老师极为投缘,先后学了二十支曲子。她的古琴有好几把,都有好听的名字,秋声、元雅、珠树、朗月。有一年暑假,六六忽然提出要习琴。我说:“让你学了美术,你要学音乐。如果让你学音乐,你又会提出学美术。”她摇着我的胳膊说:“我学音乐是对美术认知的有益补充,我肯定会好好学美术的。”我懂她的坏猫儿精来了。我只得把她送去惠琴家,也未正式拜师,惠琴也不计较,自此只要在通必去亦鹤居学琴。断断续续学了好几年,习得近十支曲子。我最喜听的是《酒狂》,整个人都会荡漾起来,感觉皮囊可以不要了。其他的曲子因我五音不全,始终分辨不清。六六说:“在亦鹤居弹琴,旁边有一个空座位。”“那是给谁留的呢?”六六回:“鹤呀。”亦鹤居的门上有惠琴的自书对联:“茶烟轻与鹤同梦,诗榻静听琴所言。”大概也只有惠琴的家里可以有这样用心养护的鹤。
琴曲学成后,惠琴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书法上。当我们把大把时间抛掷的时候,她一直在写字。记得有一次,我们同去皖南采风,碰巧分在一间房,冲完凉,她穿着宽松的衣裳,端坐在书桌前练书法。山野里安静极了,唯有星星点点的虫鸣,她书写的侧影让我觉得这世间的美好竟是让女子占尽。
我平时不看帖,不练字,遇到书法纯凭感觉欣赏,内心里特别喜欢书札。那种信笔书写的字里带有个人的情绪、时间的张力、空间的气息,是有温度的字、有情怀的字。我第一次见到惠琴的书札是在微信圈里,她写给春鸣的《邀友贴》。“春鸣吾友:入秋以来,早晚渐凉,今可得空一起漫步植物园。”散个步,还写个帖,天底下大概只有惠琴可以做到。
甲辰春日,惠琴喊我们去看展,是六幕的六人书展。惠琴所展的作品除了一副对联外,其余皆为书札。都是即兴记录访友、读书、生活的心得。比如“一株蜡梅来家已廿五年,年年盛花,今夏忽枯死一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再如“小书房窗前有一棵高大的香樟,风起时波浪似的叶子令人如置身山林之感。”还有“小猫满一岁了,趁今天被它攻击,该去绝育了。我和它两败俱伤。”纸张典雅,装裱好看,如同这个春天的颜色。字里行间爆响着的小火星,刚好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深情凝视。
惠琴平日沉醉于琴书世界,不问家务。而成全她美好如斯的是有根。有根放弃习字,初遇时就写得好,然而他不觉得可惜。成全惠琴的,不是功课,也不是修行,而是像日升月落一样自然而然。六六说,她学完琴离开,有根还在厨房里忙碌。有回,我们四个——惠琴、春鸣、希腊,还有我一起相聚,席间,希腊问惠琴:“你平时个会收收衣服?”惠琴只是笑,我们仨气绝。惠琴温言道:“大家也都挺好的。”如果世上没有一个叫有根的男子作为丈夫的榜样,我们可能会觉得挺好的。希腊将世间男子分为两类:一类为有根,另一类为除有根外的其他。我们觉得这个分类不是悲观,而是合乎人类精神发展的未来趋向。我们也相信,有根会越来越多。
其实之所以有有根,是因为有惠琴,他俩是互相成全。惠琴的福报是我们羡慕不来的,她同神探李昌钰一样,是前世的和尚投胎而成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