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去幽苔园参观前，张力要逐一检查访客的鞋底。若发现客人的鞋底已被磨得很薄，不再有深深的防滑纹路，张力要取出一条细麻绳，剪下两段，让客人在鞋子的前脚掌上各绑一道：“有苔藓的地方都很滑，尤其是石头台阶上，若你发现苔藓已长成微微隆起的馒头形，千万不要踩在上面，要踩在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上，那个地方不容易滑倒。”

走进幽苔园，一股湿润、幽深、清凉之气扑面而来，树阴筛下了圆圆的淡金色光斑，桫椤、兰花、秋海棠，还有小型的蕨类植物在各个角落形成立体的景观，鸟鸣嘹亮、蝴蝶飞舞、蛙声一片，与苏州园林中一些人迹罕至的角落非常相像。园中之水幽溪清澈见底，带来了绵延不绝的潺潺水声，也使得小小的园林水雾萦绕。野生苔藓静默而持久地在树梢上、石头上、溪流边，以及倒下的腐木上生长，填充了所有阴面的角落，让它们变得绿油油的、毛茸茸的。苔藓，改变了一个小园林的景深，让大地上浮躁的一切都变得深邃了。

这里是苔藓专家张力负责设计的幽苔园，位于深圳仙湖植物园深处，约有200平方米，聚集了30个苔藓的种类，是我国第一个专门种植苔藓的迷你园林。它是一个需要蹲下去欣赏的园林，唯有深蹲下去，你才会发现苔藓的千姿百态，在那里，一颗晶莹透亮的雨滴被苔藓的叶状体稳稳噙住，如硕大珍珠；蚂蚁爬过、孢子弹出、蜗牛留下一点爬行的黏液，杂草的叶片刚刚从苔藓地毯上探出，好像一对小小的螺旋桨，迷你森林中同样蕴藏无限的动态和生机。

一路上，我与自发前来接受科普教育的市民同行。孩子被老爸扛上肩膀，方便孩子近距离观察树梢上悬吊的鞭枝新丝藓。这种苔藓习惯生长于云雾缭绕的环境中，如森林仙子的齐腰卷发，植物体长得像这样长，又弯弯曲曲，是为了增加表面积，以便在大树笼罩的环境下尽可能多地接触阳光。

而小心翼翼踏着栈道行走的老人，不时停下，取出了他们阅读报刊的放大镜，端详不同苔藓的长势。放大十倍后，金发藓像小小的宝塔，宝塔底层是橙红、橙黄等颜色，上层是宝石般的绿色。

不时听到游人感叹：“把苔藓做成园林，真出人意料，植物学家是怎么想到的呢？”

建造这座幽苔园的契机，竟是2018年造成极大破坏的台风“山竹”。当时，植物园的这个角落有几棵大树被台风吹倒了，原本幽闭的环境打开了一些“天窗”。要不要运出倒木、补种大树？植物园的科研人员展开了激烈讨论，之后，他们决定因势利导，在打开“天窗”的位置引种较为喜阳的苔藓。而倒下的大树，最终也成为苔藓的新家园，绿油油的片叶苔、身高仅2~5毫米的腐木合叶苔，都只喜欢长在腐木上面。到了晚秋，横陈的倒木上，腐木合叶苔中的叶黄素与叶红素开始显现，它渐变为酒红色与橙黄色，就像微型的红叶景观。

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予的，阳光、雨水、倒木，溪流边长出了大片的匐灯藓，它的叶子很薄，很通透，就像一枚枚仙气飘飘的耳环；羽藓最喜欢长在蕨类植物周围，它神似羽毛的叶片可以积蓄水分，让蕨类植物在连续的晴热天气中依旧能生长良好；灰藓喜欢偏干燥的环境，喜欢在石头的缝隙中生长。灰藓的这一特质，被园林工人运用到城市的各种防洪石坡上。水泥与石头砌起了这些陡坡，寸草不生，显得生硬，而一旦引种了少量灰藓，三五个月后，一个薄薄的土壤层就会在苔藓的下方形成。植物种子若刚好掉到这个地方，就会在苔藓形成的土壤里头长起来。有时，蓝紫色的龙胆花和白色的常青屈曲花，也会因此在岩缝中开放，给人惊喜。

苔藓仿佛永远是园林中的配角，幽苔园的出现，让它有机会成为主角，各种各样的苔藓就像是土壤、树干与石头上浮起的一团团深绿云朵，饱满的、憨憨的，同时又带有很浓烈的隐逸之气。张力告诉我说：“打理苔藓主要是控制杂草，因为杂草的生长速度要比苔藓快，会争夺苔藓的养分。把杂草的幼苗从苔藓上拔出来，就像把绣花针从地毯上拔出来，你会感受到苔藓像地毯一样的回弹力。这是一件非常治愈人的工作。”

义工团队正在帮张力做维护苔藓健康的工作。他们架设离地一尺的栈道，让下方也可以生出茸茸的苔藓；他们打开喷淋系统，为园子提供白雾袅袅的湿度；他们也带着小学生采集苔藓标本，让他们伸出手去，抚摸苔藓形态各异的“毛发”。

义工与游客都暂且放下手机，他们蹲下来，观赏这夕阳斜照时分大自然的幽深场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刹那间的禅意既令千年前的大诗人王维感慨万分，又让今天的你我受到了朦胧又深切的滋养，像进入了更深的一个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