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毅

童年时，我盖过蓝印花布做的被。它的布料是手工织造的，显得粗糙。每一次洗后下过米浆，晒干，还那么硬朗、坚挺，盖在身上，脸颊、手脚时不时触碰，给人的感觉是暖融融、酥痒痒的。小时候，紧挨着我家的，是一家大染布店，高高的晾晒架上，时常会看到一幅幅高挂着的蓝印花布，在20世纪60年代，那个缺乏色彩的岁月里，蓝印花布显得十分漂亮和醒目，那种布料的蓝，浓淡不十分匀称，却有种特别的韵味，给人平静、吉祥的感觉。后来我得知，紧挨我家的布庄，大有来头。它名叫升和布庄，虽设在离南通城有三十里路的小镇正场，却是由南通城内最大布庄世昌德和另一大布庄升康两家合资经营的，《南通土布史》上记载，正场升和布庄地点相宜，产布优美，出数又多，名盛一时。印象中正场布庄店堂深阔，前店后坊，后面是一个较大的庭院，植有花草，养着金鱼，店堂前还有一块较大的空地。

蓝印花布，是用一种植物大青，民间俗称“板蓝根”为传统染料提取的蓝靛染成的布。制作蓝印花布，程序繁复，一块蓝印花布从开始刻刀到最后晾晒完成，大约需要一周时间。蓝印的方法属浆染，浆的原料大多是灰和黄豆粉合成，因此，浆料阴干后便出现绽裂的纹路，染后会留下许多不规则的纹路，犹如瓷器上的碎花、开片，这种纹路自然、古朴，不僵化，大都不相同，是机械印染所无法模拟的，有着鲜活生命的意趣。长大后，我知道，我们南通的蓝印花布闻名全国，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有二。一是南通的土布很有名，在今天的通海地区及其外围，男耕女织，家家户户纺车鸣、织机响，这是由于人多田少求生存求温饱的一种举措，清末民初，南通成为我国重要的棉布集散地，为蓝印花布提供了充足的布料。二是南通沿江一带种植的“板蓝根”，由于江水水质好、土质肥、产靛多，质量特别好。据明嘉靖《通州志》记载，每年通州上交朝廷土靛3500斤，海门上交1500斤，南通为蓝印花布提供了优质的染料，再加上南通人聪明勤劳，蓝印花布的图案不断翻新，自然就闻名大江南北了。

通州二甲镇历来商贸繁荣，汇集了许多蓝印花布的生产作坊，我因为工作关系多次前往，其中王振兴创办的“正兴染坊”去得最多，他的产品，因为恢复了传统的蓝印花布“小青缸”土靛发酵法染色生产技术屡屡获奖，“小青缸”土靛发酵法染色能够较好解决颜色色牢度、蓝白分明度的技术难题，他本人也成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同时，他们生产制作的蓝印花布因颜色不褪、图案清晰，受到广泛欢迎，这也成了南通和浙江出产蓝印花布的主要区别，形成了南通蓝印花布的优势和地位。

1959年，20岁的王振兴到二甲印染厂当学徒，因为印染厂用水量大，学徒工一律从挑水开始，每天早上要挑20担水，王振兴冬天没有雨靴和棉鞋，只能赤脚挑水，天寒地冻，有的学徒吃不了这个苦，但王振兴坚持了下来，铸就了能吃苦、不怕困难的品性。他有意接近多位有技术的老师傅，虚心向他们请教，从几个师傅处学会了蓝印花布制作染色全套工序。后来又做车间主任和技术厂长，有了走出去开阔眼界的机会，培养了自己和别人交流沟通的才能。1995年，王振兴和老伴创立“正兴作坊”，他待人淳朴热情，他的作坊常常宾客盈门，也到日本等国参加蓝印花布展览并参加研讨发言，他也常常回答游人或宾客的提问，感兴趣者众多，他的作坊里，摆放了十多只“小青缸”。在染坊时，因为要与水打交道，并时常接触染料，操作者必须一年四季都要穿雨鞋，围着围裙，戴着皮手套，很是辛苦。王振兴为了更好地传承蓝印花布印染技艺，动员全家都来做，大儿子负责设计、制版，二儿子负责刻版、刮浆，三儿子负责护缸、染色，三个儿媳妇负责洗布、晾晒、缝纫等。为了蓝印花布，他们都没有分家，一家十几口人，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家作坊劳作，虽然劳作强度大，身上工作服上沾满染料，但他们其乐融融，信心满满，劲往一处使，真好像是现代版的愚公移山，浑身上下散发出乐观顽强的精气神，让人感动和钦佩。现在王振兴的三个儿子蓝印花布技艺也日益精湛，都被评为南通市蓝印花布非遗传承人，可喜的是王振兴的孙女也在大学学美术，为蓝印花布设计图案创新打基础，立志学成后回到已80多岁的爷爷奶奶身边，当“正兴作坊”蓝印花布非遗传承人。

好多次，我揣摩、咀嚼蓝印花布之美。它蓝底蓝得清纯，白花白得朴实，秀气却不落俗套，典雅而不失明快。它制作成本低廉，因而在民间很能流行，它色彩丰富、雅洁，因而上流社会在喜欢丝绸的同时，也能接受。蓝和白虽只有两种色彩，却变幻出众多栩栩如生的图案，既有相似外形，又有内在韵味，还含有历史厚重感，相信南通的蓝印花布会绽放更大的魅力，而这更大魅力的背后，则是勤劳聪慧爱美的一代又一代南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