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想不到我的一封信竟然引起家里一场“七级地震”。家里另外几口人全成了“反对党”。院子里更是炸了锅,左邻右舍,鸡嘴叫、鸭嘴吵,一致声讨我这个有皇粮不吃的不懂事的“畜生”!这个大妈说,腿打断了也不让他回来!那个大爷说,关他三天,叫他喝西北风,他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这是1953年11月,我初中毕业考取扬州的江苏财校,读了两三个月,魔鬼上了身似的,专业课《会计核算原理》什么的横竖学不进,夜里睡不好,白天上课没精打采,这时正巧又有一个姓孙的同学与我同病相怜,两个人鬼捣鬼捣相互一撺掇,萌发了退学回家的想法。
家信发出去后第三天黄昏,我们几个人吃完晚饭嘻嘻哈哈出校散步,突然发现校门口站着一个手挽布包的瘦小身影,坏了!母亲来了!
我家属于摆摊糊口的城市贫民。一般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可父亲被日本鬼子吓成精神病,主外主内都由我母亲一肩挑。摆摊一天挣一天饭钱,母亲外出,家里拿什么填饱肚子?
母亲出身农家,新中国成立后进过扫盲班。母亲聪明能干又吃苦耐劳,从汽车站下来一路问到三元桥,一双放大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满脸泪水地拉住母亲的手。
秋风飒飒,顿时把我的骨头都吹凉了。当晚,学校旁一家叫“三元桥”的小旅店里,昏黄的灯光摇曳着照着我一脸泪水地沐浴在母亲的和风细雨中。“你回来,家里也不过多你一张嘴,我不过是吃饭多摆双筷子。可你年轻不懂事,你这是捧上了国家的饭碗自己随便丢了,再去寻饭碗多不容易啊,娘是舍不得你吃多少冤枉苦啊!”“当然大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但伢儿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你自己的理。荠菜看见牡丹开花,不也想露个脸儿。”左右为难的母亲含着眼泪把我的头搂在怀里,她带来的我最喜欢吃的荞麦面饼全喂了我这条不听话的“狗”。
“人家是考不上,你倒好,考上了自己退出来。财校哪里对不起你?吃饭不要钱,两年半后拿工资。”财校权树威主任气呼呼地签字后,把一张退学证书放到我手上,眼睛盯着我,“看你细筋细骨的,回去能干什么活?”
是的,我能干什么?实际上,我小小年纪做了回大骗子!按当时的政策,普通中学高中毕业才能考大学,而中专生是没有资格考大学的。我为了大学梦,只有编造理由退学,来年重新考高中。
我永远感谢母亲的大恩大德,她的宽厚和包容使我在胡作非为之后还能有一个温暖宽松的环境复习功课。小说我照看,二胡我照拉,但也就在这半年里,我的灵魂深处真正爆发了一场“七级地震”。我突然长大了、懂事了,我一把细骨头把家里烧饭、洗涮、拎井水……全包了,而且痛下决心用一生一世来救赎退学这步棋。来年,我考进江苏省如皋中学高中,伴随着助学金、食宿全免等一系列好政策,我高中、大学、工作一路顺风顺水。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母亲85岁时,我陪她聊天,聊到1953年家里这场“地震”,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哪有什么‘地震’?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怎么还一个人到了你们学校去了?”老人家把儿子的糗事全忘了,但是我怎么能忘记呢?当年家里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假如我不退学,两年后就吃皇粮了,家里有人拿工资,生活就不会过于困难,母亲也能少吃很多苦,全家人会跟着提前不在饥饿线上挣扎。我没有承担起作为家中长子的责任和担当,有愧于这个清贫之家。
还有祖父,对于我的退学,他是极其失望的,认为是家门的不幸,他不再喊我做这做那了,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床边一声又一声叹气。虽然从未有人说我引发了祖父的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扪心自责,祖父辞世时为什么没有一个好心情?
大学梦并不错,错就错在无视家里实际困难,任由自己跟着感觉走。人生啊,没有草稿,街上也没有后悔药卖,我14岁时自私任性做的一件混蛋事,定格成我一生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