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季老师家的门

◎王海波

那扇门还在。漆色剥落得厉害,原是深褐色,如今剩下木料的本色,风吹日晒中泛着灰白。

门框有些歪斜,宛若老人佝偻的背,固执地守在那里。我站在季老师家门口,望着那扇门,好像看到上物理课的季老师在伏案批改作业。他批改作业的红钢笔插在上衣口袋,似别着一朵小花。

季老师左腿残疾,瘸腿。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在课堂上敬畏季老师渊博的学识,晦涩难懂的物理公式经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变得清晰明了,而课间我们常常忘记分寸。记得最清楚的是同学葛飞摸他的头,季老师稀疏的头发被揉乱了也不恼,扶着讲台站稳,笑着说:“小心牛顿的苹果砸着你。”

上物理课时,葛飞看到前排同学脱了一只鞋,他俯身从桌下用脚钩住前排同学的鞋,正要弯腰去拾时,被季老师发现了。季老师一拐一拐地走到葛飞课桌前,指着葛飞问:“你上课老是不定神,又在做什么物理实验?”然后,季老师把鞋子扔到窗外。

季老师住在西街。他妻子不会做家务,家务活儿都是季老师干的。他家离河边不远,淘米、洗菜、清洗衣服都在河边,他单膝跪在埠口台阶上,很费力的样子。有一次轮船经过,水浪涌到台阶,季老师连忙抓住河边的竹栏杆,差点滑到河里。他妻子是供销社营业员,一张白皙的脸,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碎花连衣裙。后来供销社改制,职工下岗分流,他妻子就自己开店经营,起初生意还不错,但不到两年就关了门,说到南方做生意去了,没回来过。

那天,我们班主任家里有事,由季老师照应班级。下午的时候,葛飞领着我们五个同学到沟南的农田下军棋四国大战。葛飞说,今天多下几局,季老师找不到我们,更何况小沟他也跨不过。学校和农田之间有条小河,我们习惯叫小沟。沟中间有一条小埂,小埂中间有沟坎,需要用力一跃才能到沟南。葛飞第一个到的,躺在田里开心极了。但我相信季老师肯定站在沟埂上喊过的,只是葛飞没听到,我们也没听到。所以,当季老师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我们个个吓了一跳,面色苍白。我们被关进一间小会议室,等家长领回去。葛飞的爸爸来到小会议室,一把抓住葛飞,操起门后的扫帚就打,打得葛飞鼻青脸肿,抱头鼠窜。那之后,我们上物理课特别认真,不敢开小差,不做小动作。

季老师是南邮毕业的,分在南京,他为了妻子才改行回来当了老师。他上课总爱说:“上课了,同学们不要讲话。”他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我模仿他的字在黑板上布置物理作业。季老师在黑板上讲好多例题,生怕我们不懂,写了擦,擦了写,粉笔灰在他周围飞舞,他吸进那么多粉笔灰,为我们的未来画星辰轨迹。学校的过道飘来槐花香,季老师拄着拐杖做实验,能把槐树倒映在纸屏上。葛飞问季老师:“季老师,您腿疼不疼?”季老师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他清楚葛飞是心疼他的,这回季老师摸着葛飞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好好学吧,物理就是教你们看见世界的另一面。”

午后的西街空无一人。我近前几步,发现季老师家门锁上缠着蛛丝网,斑驳的门犹如被时光遗忘的标本。门板右下角有几道划痕,我的指尖抚过那些痕迹,有种莫名的酸楚与触动。隔壁出来一名老太太,提着洒水壶。“找季老师?”她眯着眼打量我,“季老师走了快十年了。”水壶在月季丛上划出弧线,水珠在阳光下串出无数棱镜。

岁月把门板的裂缝拉得很长。这扇破旧的门后,曾经有个瘸腿的教书匠,他用倾斜的身躯为我们扶正了人生坐标系,也给每个学生留下一把打开知识殿堂的钥匙。

我凝望季老师家那扇紧闭的门,门环在微风里轻轻晃了晃,发出细微声响。我想,一个人真正的离开不是肉体的消逝,而是被人遗忘。

季老师还在这扇门后,还在我的回忆里。

2025-04-1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4765.html 1 3 季老师家的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