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文化周刊

张謇日记中的那些“酒事”

◎张华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东坡问月,渊明采菊,太白赋诗——中国文人的精神密码,都藏在酒香氤氲的平仄里。

翻开张謇的《柳西草堂日记》,“置酒、招饮、留饮、要饮(邀饮)、夜饮”等词俯拾皆是,扑面而来的酒香丝毫不输墨香。这位大名鼎鼎的状元实业家在推杯换盏间,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生动的清末民初社会世相图。

张謇好酒

从日记中不难看出,张謇是个好酒之人。

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张謇开启了“酒神”模式,短短11天里喝了11场酒,尽显青葱岁月的恣意。

端五日:“叔英置酒。”

初六日:“墨林留饮。”

初七日:“邀秦氏、徐氏昆季及叔英夜饮。”“子翀、少牧、叔英拇战甚鬯,就中枚生尤豪放,灯红酒绿,惜无银筝催兴者。”可以想象,那晚的酒喝得很嗨,酒酣耳热之际竟抱怨缺少音乐助兴,恰似一群梁山好汉转世投胎的读书人。

初八日:“石师邀翼孙饮,同往。”中午的酒喝得不过瘾,同一批人晚上继续:“晚间,烟锄招饮,仍早间饮侣数人。”晚间的酒更尽兴、更热闹:“而子翀、枚生酒兵词敌,愈战愈酣。”那一年张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几杯酒下肚,往日腼腆的书生们比清醒时更见肝胆,有着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架势。

初九日:“午后子翀车来招往,……晚间留饮。”

初十日:“晚间樽酒酣谈。”

十一日:“偕馥畴、叶笙再至虞卿处赴饮。”

十二日:“午后彦升来,峄山来,复饮。”

十三日:“晚蓂墀招饮。”喝完这十场酒,张謇有些自责:“数日中既醉且饱,酒囊饭库,几充牣无余地矣。”

自责归自责,时隔一天就是元宵节,张謇毫不犹豫回归酒桌:“晚间留雅丈饮。”

“人生得意须尽欢。”张謇和常人并无二异,在春风得意时,也喜欢对酒当歌。如光绪五年(1879)五月七日:“顾芳之置酒。科试案名列第一。”尽管那一年张謇折戟乡试,但在之前的科试中名列前茅,于是就有了喝点小酒的理由。

张謇喝高

张謇也有喝高的时候。

光绪二年(1876)二月初十:“薰南置酒,彦升来,畅饮多醉者,而主人则如泥之烂,脱帽狂叫,若愚喃喃作絮语,彦升寂不作一语,烛之,则引被睡熟矣。”酒场如戏台,杯盏交错间尽显人间百态,却也不失人间烟火。

半月之后的二十五日又是一场猛酒:“吉甫招饮,与诸人往,酒兵鏖战,自酉至亥方憩,予之外多醺醺然已。”一场酒喝了五六个小时,张謇之外的人都已醉意朦胧,是他酒量奇大,还是低调克制?不得而知。

要说最热闹的酒局,得数光绪三年(1877)二月二日的那场:“薰南招饮,坐客已半醺。晚,复与彦升、薰南、烟锄、子青、新甫同至某家置酒,续招陈液兰、钱小猷、李海门共饮。……二更席散,有沉沉者,有号呶者,有瞥躞去者,千状万态,极酒国之奇观。同人因彦升坚卧不起,为叶子戏候之,予乃局于短足榻假寐。”

这场大酒喝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在场之人醉态百出,张謇以“极酒国之奇观”六字记之,如今读来,字里行间犹带三分醉意。

看得出张謇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到了第二天(二月三日)又重蹈覆辙:“彦升醉而卧,烟锄醉而吐,薰南、子青醉而倦,余非醉而几吐,不能卧而倦,几兼数子之所苦。”张謇没醉却差点吐了,想躺不敢躺,困得眼皮子打架,把其他几个兄弟的罪都遭了个遍。这场酒的直接后果是:“计子青囊中短去佛饼(佛饼指佛郎机银饼,即银洋钱)十许,同人皆悔。”至于那些钱去哪儿了,只有天知道。

日记中,张謇对于自己喝酒的状态常有这样的描述:“饮觉微醉”“予微醉”“大醉”等等。可见微醉是常态,大醉不常有,总体上还算可控。

张謇喝酒的小插曲

有意思的是,张謇的日记中还有一些喝酒的小插曲。

次年七月二十七日,张謇这样记载:“少云招饮,同席者……至暮方返。昏黑中策驽马,历奥途,濒至蹉跌而幸免,到院疲乏甚矣。”酒后“醉驾”返回途中,差点儿跌落马下,好在有惊无险。

光绪四年(1878)四月十八日:“饮酒,畏皇、铭山、子青皆大醉,畏皇、子青号呶舞蹈,铭山坠马伤额,所谓酒乃狂药也,抑可见与武夫饮之愈不可使气也。”这场大酒醉倒一片,有人胡言乱语、手舞足蹈,还有人回家途中“坠马伤额”。但真豪杰醉后仍守三分清明,张謇在混沌之时,不忘提醒自己不可意气用事。

从张謇的喝酒中,亦可看出他是个至情于性之人。光绪十三年(1887)十五日:“望江为置酒言别,语至三更,情款甚至。”酒是水做的火,酒场最动人的往往不是觥筹交错的光影,而是杯底沉淀的真情。他与友人把酒话别的那份深情厚谊都在酒里了。

张謇对喝酒的人也极为挑剔。光绪二年(1876)八月四日:“东甫来。蒸鸭煮酒,约欣甫、彦升来鏖酒,座中兴致俱佳。有俗客来,败趣。”他深谙“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道理。若人不对路、话不投机便兴味索然,宁愿对影独酌,也不能让市井俗气污了杯中天地。

别看张謇时常驰骋酒场,心里却充满矛盾和挣扎:

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二十三:“累日醉饱,肝膈俱腻。”

光绪元年(1875)十月十三日:“连日酒食征逐,心绪棼浊。”

光绪九年(1883)十一月三日:“以上诸日无日不困于酒食,然非此实不能破寂也。”

光绪二十七年(1901)九月三日:“以上连日酬应,有酒食之困。”

民国九年(1920)二月十五日:“无日不宴,困于酒食。”

这些记录,活脱脱一个实业家为酒所困的无奈形象。

张謇的酒杯里浮沉着家国倒影

若据此判定张謇耽于酒场,未免偏颇,他的酒杯里始终浮沉着家国倒影。光绪二十三年(1897)三月二十二日,张謇记录了一场两江总督张之洞安排的酒局:“南皮置酒两湖书院。见总署振兴商务公牍,原起于伯约之奏,大意官助商本,抵制外洋。顾中国之官专与商人诘难以为能,何可冀有此日也,终亦具文而已。”

在这场高规格的“公务宴请”中,张謇见到了总署颁布的振兴商务的公文。核心内容是主张官府资助商人,以此抵制外国经济侵略。此时,张謇在南通的事业如火如荼,对官员以刁难商人为能事的现状了如指掌,他冷眼洞悉,这种公文终究只是一纸空文。这次酒桌上的“田野调查”,可以看出张謇的清醒认知,且有几分入世的悲悯和感慨。十多年以后,他以民国政府实业总长的身份,提出振兴实业的四大主张:“乞灵于法律、求助于金融、注意于税则、致力于奖励”,为混沌式微的民族工业开出一剂良方。

文人的酒场从来不囿于口腹之欲,酒气浸润过的笔锋更能书写醉人的诗行:

“谁写春光晚,青春易别离。酒边金缕曲,为惜少年时。”——光绪三年(1877)十一月二十九日

“酒徒今正少,不醉若为情。”——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四日

“山北山南人唤酒,村前村后客登楼。”——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月五日

“不如饮美酒,且还读我书。”——民国四年(1915)十月三十日

“啬翁今七十,得酒暂颜韶。”——民国十一年(1922)正月初二

谁也没有想到,张謇的酿酒事业竟始于垦牧治碱工程。当通海垦牧公司的高粱地绿浪翻涌,这位跨界奇才顺势创办了颐生酒厂,并倾注了大量心血。

光绪三十二年(1906)十月九日:“周视酒厂。”同年,颐生酒厂的茵陈酒参加意大利米兰万国博览会,竟斩获金奖,给中国白酒争了头彩。

民国七年(1918)十二月三十日,张謇为酒厂撰写对联:“有秫足供彭泽酿,如茶能表洞庭春。”此联展现出他对酒的热爱,更透露出他豁达的胸襟和豪迈的情怀。他以彭泽令陶渊明自比,表达了对自由、洒脱生活的向往,同时也显示出他对酒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独到见解。

张謇逝世那年,日记中至少留下三次与颐生酒厂有关的记录:

民国十五年(1926)二月十一日:“理颐生事。”

随后连续两天,张謇均在酒厂。

十八日:“以颐生事归扶海垞。”

十九日:“理颐生事,订定规则。”

半世实业报国志,一壶浊酒慰风尘。张謇终究是懂酒、爱酒、惜酒之人,他醉过、醒过、悔过,他的一生像那越陈越香的颐生酒,初饮微醺,细酌回甘,再品绵长。七十载光阴酿就的,不仅是他个人的传奇人生,更是一个时代的鲜活注脚。

2025-04-1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5131.html 1 3 张謇日记中的那些“酒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