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得知我回老家，表嫂早早候在十字路口。一年不见，表嫂发更白、背更驼，瘦小的样子，不如身旁那个泡沫箱子板正。

当年，表嫂一嫁入表哥家门，就让表哥去村小旁开了爿小店，她则开始养鸡，一大群一大群养，等一窝窝鸡蛋下来，表嫂把鸡蛋煨成五香味，拿去表哥店里卖。她舍不得吃鸡蛋，哪怕是坐月子。

表嫂一前一后生养了两胎，都是儿子，两个儿子倒是从小吃鸡蛋，天天吃，顿顿吃。也许是鸡蛋的作用，两个儿子发育特别好，头脑特活络。大儿子20岁出头就出国闯荡，数年后归来，摇身一变，成为行业佼佼者，带领弟弟成立自己的团队，不仅率先在县城买房子，还在村里翻盖了小洋楼。那时，村小已被合并，表哥小店像一粒沙尘，被历史洪流冲刷得荡然无存。村人纷纷离开故土，出外谋生。表嫂哪儿也不去，只指挥表哥去儿子公司，名曰后勤，实则伙夫。她自己依旧种地养鸡，得空就去儿子家，叮嘱孙子孙女吃鸡蛋。在表嫂看来，鸡蛋是世界上最富营养的食物。也许又是鸡蛋的作用，表嫂孙辈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都是名牌高中连着名牌大学。念到哪儿表嫂就把鸡蛋送到哪儿，孙子高三时，表嫂隔三岔五送鸡蛋，不但孙子同学沾光，学校门卫也沾光。表嫂也动过给老师送鸡蛋的心思，被孙子竭力阻止才罢休。

孙女去南京念大学后，表嫂千思万虑，电瓶车万万够不上了，长途客车又怕迷路，只得以从未去过南京为由请求儿子儿媳，儿子儿媳郑重告慰，孙女啥都不缺，南京啥都有。可表嫂坚持认为市面上鸡蛋不正宗，何况大城市，找个正宗土鸡蛋难如登天。幸好，村里有卖保险的组织南京一日游，表嫂乖乖掏出一万元，凑了份小保险。表嫂使出浑身解数，溏心蛋、白水蛋、茶叶蛋、酱香蛋，为延长保质期，还腌制了出油的咸鸡蛋。大学大学不就大嘛，里面同学不就多嘛，少带的话不就跌孙女面子了嘛。游伴们热心，争着抢着扛鸡蛋；大巴司机热心，特意绕道。当这支堪称浩荡的鸡蛋大军开到校门口，恋爱中的孙女无论如何不肯露脸，直怪表嫂添乱子惹笑话。表嫂没法，低声下气保证，绝对不会有第二次，孙女才派泼辣的同学出面，了结了此事。

表嫂根本没把此事当回事，一派“莫愁前路无知己”的状态。事实也如此，孙女大学毕业时带回了男朋友，该男朋友虽土生土长于皇城根，却是既接地气又善解人意，品尝过表嫂亲自侍弄的炒鸡蛋、炖鸡蛋、油煎蛋后，说要收购表嫂的鸡蛋，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表嫂既紧张又兴奋，巴不得鸡婆们加班加点生鸡蛋，一天生几窝，一窝一大堆。无奈鸡婆们不急，依旧不紧不慢踱方步，不紧不慢打咯咯，该生时认认真真生一个，顶多客客气气下个双黄蛋。眼看孙女男朋友归期将至，表嫂终于想出法子——问同样养鸡的村人买呀！村人弄明白表嫂的意图，浑身得劲，这是好事啊，只管拿，不谈钱！表嫂想想也行，算借吧，日后慢慢还吧，用鸡蛋还鸡蛋。至于北京那边，表嫂绝不允许提“钱”字。

去年，表嫂儿子把公司发展到了上海，并在浦东购买了住宅，目的是为被华为集团上海分公司聘用的孙子助力。于是，表嫂又多了份使命感，给上海送鸡蛋。

表嫂不光给子女送鸡蛋，离开故土的亲友，照样送。

表哥是我母亲的娘家大侄，从小在我母亲背上长大，感情相当深厚。表哥结婚时，缺少像样的婚服，母亲拿省吃俭用的积蓄买了件卡其布中山装。为此，表嫂也念念不忘。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全家移居城市，分别那天，表嫂红了眼眶。那时交通不便，来去确有难度，甚至几年才跑一趟。每次回去，表嫂总是拉我们去她家吃鸡蛋，返程时，鸡蛋装了又装。后来母亲去世，表嫂搂着我说：“娘娘不在了，在的人要继续来往啊，有机会回去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这次回老家，我也是事先告知了表嫂，只是有事缠身，不敢逗留。

表嫂仔仔细细看看我，说长胖了。又赶紧说胖一点才好，不老相。然后用力抱起泡沫箱，朝我车厢塞。我晓得里面装着鸡蛋，是表嫂的鸡蛋。

后视镜里，表嫂在拼命挥手。忽猜想，表嫂的眼眶是不是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