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墅
烟花三月下扬州,古历对于阳春三月的歌咏其实是在阳历的四月。“从四月起,森林重放清香,金黄的斜阳照着午后崭新的时光”“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四月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梁间燕的呢喃,黄昏吹皱的软风。相较于清寒冷冽的早春,温情的四月倒像是真正春天的开始。而梅花,疏影横斜,孤芳澹澹,它是属于早春二月的,未曾回暖的清寒大地才更滋养它的气质。待到四月人间芳菲烂漫时,梅已悄然退出了争春的行列。因为如此,我在四月之初的南充之行中与蓬勃生长于张澜故居的梅园芬芳错肩而过。
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对两组词汇充满崇敬和亲切。我是南通人,我的家乡有一位伟岸的先贤,他叫张謇。我还是一个民盟人,我的前辈中有一位同样伟岸的先驱,出生于南充,他叫张澜。南通、南充,张謇、张澜,有那么一些恍惚的瞬间,在我脑海中,在我心灵里,他们的比较竟已不止于尾声押韵的巧合,而是合二为一熔铸成了一个共同的雕像,那是历史的辉光,英雄的雕像,目光坚定神情超拔,奋争、奉献、高尚、智慧、勇气是雕铸他们形象的铮铮骨架,诗情、文思、悲悯、素朴、美好是构筑他们情怀的温软血肉。
张謇与张澜虽年隔近廿岁,但对于历史滔滔的长河来说,他们却是搏击在同一个时代潮头的勇士。辛亥革命首义时,张澜三十九岁,张謇五十八岁。正是张澜领导了四川保路运动才给革命党人争取了调虎离山夺取胜利的机会,而宣告君主政体彻底完结的清廷退位诏书则是由张謇起草的。此后,民国政府组建国会,张謇与张澜在京相遇,相从甚密,虽一个在西南一个在苏中,一个是长者一个是后辈,但他们对时局的判断和选择却惊人契合。他们在历史大变革的进程中从不退缩、始终身先和勇于担当的伟大背影总是令我肃然起敬。
阅读他们的年谱和纪传,最为深刻的印象即是他们的日理万机。他们的日程和行程几乎都是以小时计算的。然而作为一名事务浩繁的政治先锋和民主斗士,张謇和张澜却绝不是一个冷若冰霜、毫无性情和审美乐趣的寡淡之人。相反,他们具有中国文人千年以来共同的传统品格——对美学的敏感,对情愫的真挚,对感知的细腻,对发现的细致,譬如他们对于花卉的钟情和喜爱就是确证之一。
张澜爱梅。张澜总牵挂他爱着的梅。腊月已半,梅花还未开,他会写诗寄笺问青山:“腊木常年花满枝,今年花发尚迟迟。天寒远道无春寄,岁暮沉阴未雨离。几度黄昏劳伫立,彼姝娴静渺难窥。回头试问孤山间,故惜清芬待阿谁?”一旦梅花绽放,哪怕是一朵,他又会赋诗,感悟和感谢梅花的惜意怜情:“日日晞春春未来,凌霜冒雪立苍苔。梅花似惜幽人意,特遣侵晨一朵开。”这个“侵”字神来之笔,清晨的张澜突见梅开,那一份如澜入侵的喜悦,除了梅绰约的风姿、出尘的颜色、凛然的香气外,一定还有先生对时局须臾不离的关注、期盼和希望吧。一个君子的爱好总是能折射出其风骨和品位,由里到外,由表象到意象,他们寓情于物,借物言志。如今,张澜的梅园已植株上万棵,方圆数百亩。一俟二月,霜寒似剪的春风落满川北大地,整个梅园,即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杏梅、绿梅、骨里红、残雪垂枝,红梅、朱砂、榆叶梅、宫粉倚翠。南充的朋友说,当梅花开得漫山遍野,游人如织时,青瓦白墙的张澜故居前,张澜颀长而挺拔的雕像仿佛也在颔首微笑。
张謇爱花。赓龄七十时,于南通五山分别修得一座林溪精舍、东奥山庄、西山村庐和我马楼,都是简朴茅舍的风格,唯松竹成林、林溪成颂。是的,围绕五山,张謇开通了曲折的林溪,并以小闸连通江水。林溪堤岸,则种满垂柳、各色花树。每一棵花树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春天。春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夏来,荷叶田田,芙蕖并蒂;秋来,十里桂子,千里飘香;冬来,梅骨铮铮,冷香袭人。
除去这些名花外,张謇的“花”心博爱而平等,梨花樱花映山红,杜鹃蔷薇芙蓉花均是先生的心头好,先生兴之所至写下了不少咏花的诗篇。“晚梅数十本,散雪仍皑皑”,梅花总是那般冰清玉洁;“入林近拂香团雪,俯槛摇窥月影沙”,梨花自也不是庸脂俗粉;“香夺玫瑰郁,花疑芍药丰”,啬翁喜红玫瑰却不愿接受其洋名“红玫瑰或洋牡丹”,他直接将其易名为新蔷薇;当然荷花也是不可或缺的,“内顾花盈盈,外观水澹澹。水亦不可竭,花亦不可剪”。而最令人动容的是张謇对芙蓉花的叹惋和悲悯,“芙蓉绚秋晚,托根粪壤间。浓露挟霜气,辛苦丹其颜。自惜朝旭杲,叵耐西风顽。葳蕤挫复折,憔悴蒙榛菅”。然后笔锋一转,“江干有渔父,濯叶反覆垢”“灵苗茁苕玉,贞语熏麝兰”。最后大概是个开放的结局吧,渔父一定是搴摘了,要不水澨与木末,来日从良难。诗叙事,张謇对芙蓉花的惋叹其实亦是对旧时女子命运的哀怜。
张謇不仅在五山爱花种花,他还将“近代第一城”以花修容。如果说张謇是可钦可敬的,那些原因自不必说,数不胜数。但如果说张謇是可亲可爱的,可能则在于他是美学大师,他奠基了南通城市的美学。如今不仅在五山,南通的庭院街巷、水泗河畔,到处都是鲜花和美景。其中最为特别的无疑是紫藤,尤其是这崭新的四月正在濠南别业恣意绽放的紫藤花瀑。“……紫丝步幛幛群姝,丹裳绛帔红襜褕……花时朝霞晚霞舒,百千靺鞨垂流苏……”张謇先生在百余年前亲手移植栽种,而今花瓣亭亭如盖,娉婷绰约,花香氤氲醇厚,沁人心脾。错过了远在南充二月的张澜的梅园,我竟恰巧赶上了近在南通四月的张謇的紫藤!
站在别业院中先生的塑像前,我的心中被感动填满。南通,张謇,紫藤花正开;南充,张澜,梅香依如故。春天的风格不曾变,你们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爱,是情,是希望,是冠冕,是庄严、温暖和辽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