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夜明珠

春天的知音

◎彭伟

当木窗棂推开第一道缝隙,整个春光便如新裱的绢本,带着未干的彩墨,一帧帧嵌入窗格。远处水岸是石青洇染的底色,近处桃枝恰似胭脂撇捺的题跋。而推门踏入庭院时,脚下分明踩着活字排印的诗行——紫荆是工整的小楷,柳絮如飞扬的行草,连田边钻出的小红花都成了诗页边的朱砂押。我如一尾贪吃的鱼,在春光装订的书海里游弋。有时,我像感叹号似的,笔直笔直,伫立杏花枝边上观赏;有时,我像省略号似的,走走停停,漫步樱花树下遐思。薄暮时刻,夕阳洒光,给所有景物钤上闲章,连我的影子都成了游丝书作,于落款处游动。门窗不是画框的边界,而是画纸上的天头地脚。正如精美的善本书,总要留些余地,让春风来批校。

春的美妙像王摩诘的诗句,细水潺潺,禅意绵绵,待人品味。巧合的是,我的家乡如皋一马平川,少山可攀,多水可寻。我天天要去闸桥接娃,师范附属小学的泮池、城河,近在咫尺。忆往叹今,大约四十年前,我于此读书,柳丝疏淡,别无他景,现下铺上绿草,栽满樱柳。冰澌溶泄,冰泮发蛰,河水惬意地流淌着;百草绿春,万花闹春,樱花恣意地绽放着,柳丝任意地摇曳着。圆的泮池、长的城河连作一体,形成玉腰带状的水面,清爽像镜子。Look at the mirror(看镜子)也好,Look in the mirror(照镜子)也好,不像猪八戒的镜子,春天的镜子里外总是悦目的。镜面仿佛绿纱似的宣纸长卷。柔嫩的柳丝像美人刘碧玉的秀发垂入倒影。东风拂过,秀发摇曳,几片或白或红的樱花瓣飞入柳叶间,仿佛头钗。柳丝垂发,花瓣美钗,一幅《仕女梳妆图》“悦然”镜中。

倒影里的春天不只古典,还很现代。河水吞下整个春天的光影,将云影柳色搅拌成流动的新作。夕阳倾泻颜料桶时,水面便浮起莫奈的调色盘——碎金在浪尖跳着点彩。柳枝是即兴的炭笔,每隔三秒就修改一次水纹的草稿;樱花则是任性的丙烯,刚画妥一瓣粉红,又被游鱼叼走半片。最叛逆的是春风,把倒影当成画布:时而用涟漪拓印康定斯基的几何,时而借漩涡抄袭波洛克的滴彩,连野鸭游过的轨迹都成了马蒂斯剪贴的曲线。我不禁唏嘘:这汪春水从来不是镜子,而是一位永不停歇的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每圈涟漪都是他的艺术结晶。

倏忽一阵冷风暴雨连夜袭来,仿佛冬天蜷曲的尾巴睡醒了,冰凌状的,倒刺向春天。那些倒影镜面中的画作,无论古典抑或现代,都已归零。飘零的花瓣大大小小地落在水上,仰脸朝天,背贴水面,仿佛不忍照镜的仕女。残败的枯枝长长短短地漂在水中,随波逐流,任风吹打,仿佛不愿吮墨的诗笔。此情此景,我思绪万千,蓦然念起《扬州画舫录》中的珍珠娘临终前“揽镜意慵,辄低亚自怜”,诗人黄仲则见状,心中不忍。数年后,怀才不遇的黄仲则于郁闷中英年早逝。故而友人评骘:“美人色衰,名士穷途,煮字绣文,同声一哭。”同情必然,但我从不黯殇。至少美人美过、名士名过,就像樱花红过、柳丝绿过,即便短暂,也很灿烂。又有苏轼揄扬杜甫笔下的黄四娘,因诗名垂千古。珍珠娘也因相遇黄仲则,流芳后世。那水中木、镜中花即使一片残春破景,只要遇过知音,也应知足了。

我愿像苏轼、黄仲则那样痴情,做春天的知音——无论美春,抑或残春,都爱入心底。

2025-05-04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6879.html 1 3 春天的知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