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暮春与初夏的边界被香樟树上的花朵香气悄然模糊了。细碎的黄绿色花朵像撒落的星屑，又似未及凝固的蜡泪，不经意间落满了香樟树的枝叶。这低调的花朵有着惊人的力量，暗香好似无形的潮水，漫过街道、楼宇，浸润每一寸呼吸的空间，让人在某个转角忽然被这种特有的微苦伴甜的气息撞个满怀，才惊觉夏天的裙摆已拂过城市的角角落落。

站在香樟树下仰望，树冠如同精心构筑的立体画卷。上层的嫩叶正举着半透明的绿焰，在阳光下轻轻摇晃，将光斑筛成跳动的音符；中层的碎花似藏在绿纱后的少女，只露出若隐若现的眉眼，却把芬芳织成细密的网，兜住每缕掠过的风；下层的老叶铺就绛红地毯，历经春雨的漂洗，褪去了鲜亮的外衣，沉淀出岁月的褶皱。新老叶的交替恰似一场永不停歇的生命圆舞曲，老叶带着从容与眷恋，将舞台让给新生的绿意与含蓄的花朵，在飘落的瞬间，完成一场温柔的交接。

古人总爱将荼蘼当作春天最后一种花，苏轼叹“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王淇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仿佛这雪白的花朵一谢，春光便要收束行囊。可当我在暮春的小区绿化带遇见荼蘼，却见它并不急于谢幕，层层叠叠的花瓣像被揉皱的绢纱，白里透着淡淡的粉晕，在枝丫间舒展得肆意，连馥郁的香气都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此时，树叶曾被春风一度染成鲜艳红色的红叶石楠和枫树，正渐渐褪去浓烈的红装，唯有香樟花与荼蘼相伴而立。香樟花以低调的暗香编织春的尾音，荼蘼则用张扬的姿态宣告春的余韵。清风掠过，荼蘼的花瓣如雪纷扬，香樟花的细粒簌簌坠落，分不清谁在告别，谁在挽留。或许春天与夏天之间本就不是一场精确的交接，而是无数花朵前赴后继地奔赴。荼蘼与香樟花都是这场盛大春事里执着的参与者，用各自的方式，模糊着季节更迭的生硬界限。

在香樟花弥漫的街道上，连阳光都沾了几分甜意。穿薄荷绿纱裙的姑娘仰着脖颈，踮脚去够低垂的花枝时，发梢扫落的星星点点，像给浅金色卷发别上了细碎的春簪。她抿着唇轻笑，生怕惊飞了这缀满枝头的春梦。街角藤椅上的老人戴着圆框老花镜，正打着盹儿，膝头的针织开衫滑落一半。香樟花便趁机调皮地钻进毛线的针脚里，偷藏了半缕春日的暖，又轻轻托起衣角。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把外套随意搭在肩头，领带歪斜地耷拉着，皮鞋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匆匆赶路时，与街边突然冒出来的冰激凌车撞个满怀。他愣了愣，望着车里五颜六色的甜筒，喉结动了动，那奶油味的甜香竟与香樟花的清苦缠绕成了初夏的前调，连脚步都不自觉放慢了些。最有趣的是晾晒在阳台的衣物，长短不一地晃着，新换上的短袖衬衫与没来得及收的厚外套，在风里推搡着，像在争论夏天究竟该从哪一刻开始。

檐角的紫燕在春光里穿梭了整个季节，终于将巢穴筑成。那由泥土和草茎层层堆叠的半月形巢穴，在斑驳的墙影下，摆出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甫笔下的春日盛景在香樟花弥漫的街巷重现。此刻的紫燕不再忙碌于衔泥，而是在田野上觅食，或在巢穴边上发出清亮而干脆的啼鸣。燕子的鸣叫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合适的屋檐檐口都成了燕子的“风水宝地”，主人家特意在燕巢下方钉上硬纸板，接住偶尔掉落的粪便与羽毛。当香樟花的香气漫过窗台，燕子夫妻并肩停在巢边，相互梳理着羽毛，呢喃私语。微风拂过，香樟花簌簌飘落，有的落在燕巢边缘，为这温馨的小窝增添一抹自然的装饰。人与燕子就在这香樟花开的季节里共享着时光的美好。

小城的早餐摊支起竹蒸笼，上演的都是传统节目，没有什么稀奇的。倒是新开的一家土豆丝鸡蛋煎饼有些新鲜，鸡蛋和面粉摊成的皮儿，条长方形，里面包裹了土豆丝。卖煎饼的是个东北大姐，浓重的乡音让人想起遥远的东北二人转。隔壁糕点铺飘出油炸的脆香，新出锅的香椿春卷裹着汆过水的嫩芽，咬开金黄的酥皮，热腾腾的香气混着香樟花的微苦略甘在舌尖打转。穿校服的少年们攥着艾草青团蹲在树下分食，青汁染绿了嘴角，碎屑落进满地香樟花雨里，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在小城，荠菜馄饨的清爽、香椿炒蛋的浓郁，混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把春天的滋味都煮进了烟火里。

在这万物竞发的宏大叙事中，小城还有一道不登大雅之堂却无法忽略的美味：麦蚕——麦蚕不是蚕，而是用碾碎的炒熟青元麦制作的一种青麦团子，因形似蚕而名之，有的地方也叫冷蒸或冷饤，张爱玲笔下称它为“粘粘转”。从田间到舌尖，要走过脱粒、筛杂、文火慢炒、去壳、碾制等十多个时辰的漫长旅途。当石磨或机器碾磨出第一竹篮麦蚕，整个屋子都活了过来。新出炉的麦蚕泛着温润的青玉光泽，捏在掌心还带着余温，蘸一撮白糖送入口中，软糯清甜在舌尖化开，仿佛含住了整个春天的阳光和雨露。这道只在人间停留十来天的美味是农人的智慧结晶，也是时光馈赠的限量版浪漫。如今，会做麦蚕的老手艺人愈发稀少，麦田也不像过去随处可见，可每当麦蚕的香味飘起，小城人的记忆便顺着味蕾苏醒了。

香樟花落在燕巢边，又被风卷进炊火气里。人们忙着接住春天最后的馈赠，却鲜有抬头看那些悄然退场的树的落花。那些细碎得如同碎米的花朵，就像一粒粒个体均匀却极易被忽略的时光碎片。或许生命本就如此，不必刻意告别或期许，更不必追问季节如何流转。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再次爬上枝叶，小城自会裹着熟悉的气息，迎接又一个寻常却鲜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