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广裕
布谷声声,麦穗垂头。今年谷雨前两天,我品尝到新上市的冷饤。劳动节当天,拜读了《江海晚报》副刊的《“冷蒸”还是“冷饤”》一文,“一凡爷”倏忽叩开八旬老人记忆的大门。
年已八旬的我,老家住在市郊西北部的圩塘村。这里的过冬农作物主要是元麦、大麦、小麦和蚕豆。冷饤的原料就是“三麦”的青麦粒。由于元麦的成熟期早于大麦和小麦,一般是采用元麦制作冷饤。元麦又分“四轮头”“六轮头”和“牌儿麦”;而“六轮头”元麦成熟期又早于大麦和小麦。因此,在我们那里抢先用“六轮头”青麦粒制作冷饤。这里有句老话“冷饤好吃口难开”,意思就是说,时值青黄不接之际,农村人为自家老小度荒疗饥不得不把快要成熟的麦穗扯了下来糊日子。在我的记忆中,冷饤给我的童年至青少年时期带来了几多忧伤、几多欢乐。
还记得在穿开裆裤子的时候,我家是四代同堂,收成不足,缺粮常遇,只能靠吃青度日。所以,冷饤便成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伢儿所爱之食。在家中,我是爷爷奶奶的头孙子,既懵懵懂懂又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大人扯冷饤的行列。从扯穗、揉穗、掼芒、初飏、锅炒、糙壳、再飏、擦屑、送磨,是不准小伢儿靠近的,大伢儿有权利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因为刺人的麦芒弄到小伢儿身上,会给大人带来不少麻烦,大人就打发他们去摘蚕豆角。根据祖母的经验,炒麦粒要和嫩蚕豆子儿,蚕豆熟了,麦仁也就到了火口。糙壳本来是父亲的事,祖母非得让我试试。她认为伢儿的脚既干净又轻巧,不会把麦仁踩破。祖母帮我洗脚,父亲把散热后的麦粒倒进了小缸,旁边还竖了一张条凳,我扶着凳脚,按照父亲的示范动作,双脚不断地糙动,闻着腾起的热气,踩着软绵绵的麦仁,好像尝到了冷饤的清香,心里有种说不来的快乐感,一家老小早把心中的辛酸拋之脑后。当祖母和母亲使用干净的毛巾,一遍又一遍揩净焦屑后,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就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走进邻家磨坊。20世纪50年代初,还是牛拉石磨。当看到麦粒从石磨磨齿吐出来时,那冷饤条儿挂在磨沿上,犹如一条条绿色的春蚕,远远一看又像绿色的挂帘,散发着满屋清香,逗人垂涎三尺。到了60年代,牛拉石磨换成了电动石磨,那蠕动的春蚕和绿色的挂帘被藏在磨箱里,可那冷饤从磨箱的出口喷薄而出,诱人的清香,仍叫人直流口水,饱享眼福。
这种亲身经历一直让我念念不忘。在21世纪初,我想把这一记忆笔录下来,可不晓得怎么书写“zheng”字,便请教本市的民俗专家。王宇明先生送我三册《南通方言疏证》影印本。民国初,研究民俗的孙锦标老先生在书中卷四“释小食”写道:“元麦,赶青捋取,硙(磨)为寸缕,碧色芳香,名曰冷饤。”丁字(争音)亦可从食为饤。《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饤”为“ding”,与“饾”组词释义为“供陈设的食品”。虽与冷饤的用义有区别,但冷饤是可食之物。老话说得对,字识半爿不为错。我国8000多个常用字,其中多音多义字多了去。南通方言“冷饤”同用未尝不可。
再从孙锦标老先生“硙为寸缕,碧色芳香”的描写中,可以理解“冷饤”的深刻含义。冷饤原本是农家在青黄不接时度饥的食品,后来逐步发展为尝鲜时令食品,乃至农民换取开支钱的小商品,及馈赠至亲好友的礼物,越来越富有地方文化品位。21世纪初,南通市政府修订的《南通市志》、南通人陶国良先生专著的《南通方言词典》、烹饪理论专家巫乃忠先生撰写的《江海食脉》等正式出版的著作中,认为使用“冷饤”更准确。
二十多年来,笔者从查阅的资料中发现,清代南通诗人范捷在《咏冷蒸》中写:“双手揉麦仁,一缕复一缕。冷蒸勿复言,奉郎自尝取。”清人姜长卿写:“冷糽搓成金缕丝,新蚕豆子恰相宜。肚圆竹笋珠儿菌,正是花开芍药时。”美籍南通人敖小平先生在他的《南通方言考》中,主张书写“冷蒸”。资深新闻人黄俊生在新近出版的《南通传》中写的是“冷糽”。还有央视二套曾经介绍河南济源也有和南通差不多的时令食品,取名“碾转”。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一种食品,不同的叫名,这是各地风俗习惯所决定的,说明地方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
然而,多年来,在我市的新闻媒介和文艺作品上,依然频频出现“冷蒸”,“冷饤”难得一见。现在看来有必要把“冷蒸”与“冷饤”的书写统一起来。“冷蒸”的“蒸”在字典中释义一为“蒸发”“蒸汽”,二为利用蒸汽使食物变热变熟。与炒熟的青麦仁变成“寸缕”,在构字四字法上并不搭界。所以笔者认为把“冷蒸”改为“冷饤”,完全符合汉字造字法,“冷饤”兼有形声、象形、会意、指事四个方面的含义。
青稞寸缕吐芳香,江风海韵注乡愁。如今,每年春夏交接之际,不少农妇仍拎着淘箩到城镇叫卖,冷饤走上了饭店的餐桌,颇受欢迎。虽然上市时间仅有十来天,却是江海大地的一种地域文化符号,也是南通儿女一种富有特色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