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周七余、周七富是兄弟俩。周七余是弟弟，周七富是哥哥。还有一个兄弟，他们俩的大哥哥不知道叫啥。也叫周七什么就是了。

他们家排行是按照数字来的。比如周七富的儿子，名叫周八如。那位大哥哥有个儿子，叫周八元。

周七富没有生过孩子，他的儿子周八如是从姐姐家领过来的。

周七余好多孩子，女儿尤多。人家叫他把女儿送一个给别人家，他不肯。

现在，他的大女儿周银凤要结婚了。他撑了船，到上海去。他要到上海行一套嫁妆回来，给他的大女儿结婚。

这是冬月的末尾。他行着船来到了上海，靠在了十六铺。三四十年前，他的亲家公也是在十六铺，差点被二黄领过来的日本鬼子抓走，侥幸逃脱了一命。当然这是久被尘封的往事，周七余并不知道。

在十六铺，周七余挑了一对红漆箱子，镶了黄铜。一张梳桌，也是红的，虽然颜色比箱子暗，但也暗得好看的。红漆箱子的内里，漆着淡蓝。总之，这是一对讲究的箱子。摆在结婚的房间，鲜亮、喜气，有派头。梳桌也好看，有三个抽屉，四只脚朝外野着。一看就是很稳重，牢实。

桌上放一对粉妆盘。粉妆盘里各式粉状盒。圆形、坛子样、花瓣式、菱花状，样样东西成双对。吉祥，如意。

粉妆盒锡做的，一捏就扁。这些东西后来都被新出生的小女孩捏扁了。那个新出生的小女孩一双手飞快，喜欢搜罗，到处扒命。她是什么好东西都要抓一抓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嫁妆办好了。周七余很满意。可是他的眼睛被一样东西粘住了，移不开了。这是一张黑色的高橱，非常漂亮！一看就是好东西，抓眼睛。这高橱一个半人高，一厢叠一厢上去，拢共三厢。底下一厢，两门。铜把手上铜叶子，铛啷铛啷响。中间一厢，两门。门是玻璃门，外镶黑漆的镂空雕花。黑黑的繁复的花卉纹样，可太好看了。

上面一厢，更高级。一对玻璃门里直接嵌了一幅画儿。这画儿可真耐看！

凭空来的一根树枝上，站了一对鸟儿。这对鸟儿也真神气，眼睛珠子滴溜溜，活像是真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真假的。鸟翅膀收拢了，伸出很长的尾巴。长尾巴的鸟，多么俊俏！

鸟爪子也有力，抓住树枝，紧紧的。这对鸟儿一看就感情很好，大概是夫妻俩。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一对鸟！活灵活现。鸟的头上，还有冠子呢。真是太好看了，太神气了。实在是谁看到了都移不开眼呢！

周七余不走了。他把船泊在那里。去和卖高橱的人磨。他得把这张高橱买回来。

周银凤的嫁妆办得轰轰烈烈。一十三庄，数第一！头牌。

他们的床，是一棵大柞榛树从木匠手上换来的。他们的房子，是本来就有的，“瓦封山”，不丑了。他们的箱子、梳桌、高橱、脸盆架都是用船从上海行回来的。粉妆盒，请了兴化人新做的。就连他们的脚盆，也是用桐油漆过了三遍的。

另外，李文山还从浙江买回来毛线。绿的、红的、紫的、黄的，纯羊毛的。李文山还有短缀的大衣，黑灯芯绒的面子，黄格子的里子，厚实暖和！

关于这桩事有许多说法。有人说周七余卖掉了两个银圆才办了这台嫁妆，也有人说李家本来就有金子，这台嫁妆啊是用金子从上海人手上换来的。

可是人们到底也没有找到真相，人们对这台嫁妆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