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常青
老家门前,悠悠流淌着一条河,宛如一条银色丝带,轻柔地缠绕在他记忆深处。
儿时印象里,这条河是个矛盾又迷人的存在。河面时而宽阔如海,时而逼仄如巷。宽阔时,小伙伴们憋红脸、铆足劲甩出的石子总也飞不出河面;狭窄时,父亲只一个猛子,便能轻松扎到对岸。而河水也似任性的精灵,有着冰火两重天的脾性。盛夏时烫得厉害,小伙伴们整日赤条条泡在水里,也觉暑气难消;可有时又冷如冰窖,二叔醉酒不慎失足,捞上来,全家人整整捂了三天,才将他暖回来。
打他记事起,这条无名河便静静流淌于此,默默润泽着这片土地。河水虽浑浊,担回家撒几粒明矾,便清澈透明,成为煮茶烧饭的“生命源泉”。他时常像个虔诚的小信徒,趴在水缸沿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泥沙簌簌沉降,宛如看一场梦幻魔术。母亲年轻时健步如飞担水回家的身影,如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成为童年永不褪色的温暖印记。
年岁渐长,他方知晓,这条看似天然质朴的河实则是人工开凿、引自长江的“智慧结晶”,是当地水利棋盘上的关键一子。不远处,有与之十字交叉的“二级河”,如忠诚伙伴,并肩守护这片沃土;几公里外,还有条长长的、蜿蜒似游龙的河,被唤作“龙游河”。这片土地曾是江中沙洲,史称“永安沙”,成陆并不久远,20世纪初始与长江北岸“握手相拥”。因其膏腴肥美,引得全国18省移民纷至沓来、扎根垦荒,祖父便是当年从老家南通携家带口、逐梦而来的拓荒者之一。打小,家中大人杂糅的乡音透着不同地域的韵味,被邻里乡亲笑称为“东路人”,那是先辈们迁徙足迹的鲜活注脚。
记忆中,家里常迎来一群特殊客人。大冬天,他们在地面铺就稻草,摊上被褥,席地而卧。他们晨曦微露时扛着工具出门,夜幕深沉时拖着满身疲惫归来。屋外空地,烧饭师傅用砖头垒灶,烟火升腾间,饭菜飘香。师傅热情豪爽,每次盛饭都不忘给他留出一碗。那荞麦等粗粮烹制的饭食带着别样质朴与新奇。舌尖味蕾记住的不仅是饭菜滋味,更是那段充满烟火气与人情味的温暖时光。这些客人实则是奔赴龙游河“战场”的河工,寒冬腊月农闲时集结,用汗水与坚毅,在河道上书写奋斗篇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此刻,他静立河坡,凝视涵洞口飞旋的漩涡出神。儿时,涵洞开闸,漩涡仿若神秘黑洞,散发魅惑魔力,他满心好奇,幻想漩涡下藏着童话宝藏、奇幻王国。不料,一天意外失足,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拖入黑暗。意识迷离之际,一只大手将他从死神掌心夺回。自此,漩涡成了他童年记忆的“朱砂痣”,每次回想,都心有余悸。
简陋的涵洞肩负着排涝泄洪的重任,奈何口径狭小,夏日暴雨倾盆,“大河涨水小河满”的情景经常上演,农田成泽国,道路变水巷,可孩子们却似得了“水上乐园”的入场券,光着脚丫,欢呼雀跃,手持自制网兜捞鱼摸虾,笑声似银铃般在河面飘荡。那是这条河给予的纯真馈赠,是童年最明艳的色彩。
过去,涵洞之外不远处有座简易石桥,桥面由预制板拼凑,两块板宽,两侧无护栏,中间有缝隙。骑车过桥,恰如高空走钢丝。胆大者呼啸而过,胆小者只能推车慢行,偶有“失足”落水者,大多能被村民及时救起;极少数不幸者就此长眠河底,成为这条河的悲伤往事。
如今的桥宛如长虹卧波,坚实耐用,汽车飞驰其上,奏响现代乐章,往昔惊险成了老辈们口中的故事。村子在城市化浪潮中“换装蜕变”,农田退隐,自来水入户,河的使命似暮年英雄,渐渐“卸甲”,唯留岁月褶皱、沧桑瘢痕。但在他心间,这河是故乡根脉、灵魂归处,是眷恋故土的“脐带”,永不割舍。
一位老人蹒跚而来,目光抚触他的脸庞,尽显慈爱温柔:“儿子,回来了?”他鼻尖一酸,眼眶泛红,暖意漫上心头,轻声回应:“是的,妈,回来了!”
夕阳似火,余晖倾洒,河面一片金黄。他挽起母亲的手臂,缓步向家中走去。母亲白发在风中轻舞,于夕照中格外醒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