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沙地的初夏，麦浪像黄海的怒涛，浪从天边涌来，又向天边退去。三两个昼夜，麦海便长成了麦山——黄澄澄、香喷喷的麦垛堆满了打谷场。麻雀欢腾得发了疯，“扑扑扑”来了一群，“忽忽忽”又去了一群。更疯的是孩子们，绕着麦垛“捉特务”，钻进麦秸垛玩“地道战”。麦秸垛像妈妈温暖的胸脯，香而软。月亮贴在槐树上，洁白的槐花成串挂下来，三狗在麦秸垛里睡得香。“三狗呃，死到哪儿去啦！”麦秸垛“哗”的一声响，窜出一头大“黑猫”。“细小倌，吓我一跳噢！”奶奶的柳条从头上抽下来，像搔痒。屁股蛋上全是麦芒儿，褪下裤子抓。麦虫在头发里做了窝，像蠕蠕的小春蚕，不管它。肚子早已饿过了火，糙麦饭像柴糠，香得很；没过瘾，抢一块锅巴嚼得嘎巴响，一转眼，又钻到麦秸垛里不见了。

无边的田野只不过苍黄了几天。麦根刨去，棉苗一天赶一天水灵。几场豪雨，几声惊雷，棉株儿“忽忽”地往上蹿，天地又是青葱一片。人整整黑瘦了一圈。白胖的是栀子。竹篱下种一株，花香绕宅飞。“栀子开花六瓣头哎，哥约妹哎黄昏后……”花香踩着月光从窗子里飞进来，说不清是栀子，还是昨天同摘枇杷的女孩。

枇杷黄了，蜜桃儿羞红了半边脸，河边桑葚早已紫黑，风摇枝动，噗噗噗！果坠如雨。肥了青鱼，欢了鹭鸶；喜鹊、黑头鸟和娃娃抢吃，黄嘴染成紫黑。男孩攀着老桑的斜枝爬上去，捋了满把紫桑葚朝嘴里塞，手心和嘴唇像刷了黑漆。女孩在树下仰着头，小辫儿一甩一甩：“哎！这枝，对了！还有那枝，哇！真甜！”树上、树下两只花馋猫，芦菲花衬衣上紫黑一片。女孩心里纳闷：三狗怎么像他爸爸一样长胡须了？

中午的小屋热得像蒸笼，奶奶的芭蕉扇很悠然、很凉快。啪嗒，啪嗒！扇子停了，响起奶奶的呼噜。一只苍蝇爬到她鼻尖上，并不影响她睡得香甜。男孩像猫一样溜出屋，满河沟的芦苇像蔽天的青纱帐。水草温柔地挽着晒得油黑的颈项，软软香香的。麦条鱼朝裤裆里钻，似乎想要撩拨些什么。妖娆的水蛇昂着玲珑的小脑袋，委婉地扭着细腰游到芦苇深处不见了。脚底下圆而滑润的，捞出来就是碗口大的河蚌。螺蛳成串地吸在芦苇上，像生产队在开会学习。将它们整把地捋下来，小桶很快就满了。也有蹦跳活泼的大白鲢，谁也没有招惹它，白亮亮地从水底跃出来，赤条条躺在河滩的芦丛里，啪嗒啪嗒地甩尾巴，扑上去抱住。哎！心口那个跳呀！男孩拎着小桶抱着白鲢悄悄溜进屋，奶奶的呼噜还没有停。

低矮的农屋里蒸出了蘑菇，背上颈间的痱子灿若桃花。黄狗在竹林里伸着鲜红舌头喘粗气，燕子斜着翅膀飞。四只脚的蝌蚪掉了尾，成群地往家门口爬，长长的队伍像校门口刚放学的小学生；一不小心踏上去，啪啪啪爆响。奶奶拎着柔软的芦花扫帚，颠着小脚把它们往河里扫，一边扫一边骂：“走路也不带眼睛。”不知是骂孙子，还是骂小青蛙。

甜瓜红桃并不自己吃，油盐酱醋拿它换。歪瓜蛀桃总是最甜的，又是井水冰过的，用它逗引娃娃的欢颜。牛角瓜青皮绿肉红瓤，白梨瓜白皮白肉玉籽儿，咬半只，手指糖得发黏，一身暑气全从脚底溜完。红桃蛀了，掉下树来，糖虫钻得贼深，它想独自慢慢享受，娃娃将它轻轻掸开，甜得笑眯了眼睛。

黄瓤的花瓜很香很面，它是奶奶的心爱。小时孙儿两颗牙，她用饭匙舀了喂娃娃，现今她剩下三颗牙了，并不用饭匙舀，一啃三道沟，仍然满嘴留芳。

天边的晚霞烧红了麦饭，竹林里滤出来的凉风吹鲜了腌齑豆瓣汤。夏日的螺蛳并不如清明前肥嫩，却是农家的最鲜。河蚌的丰腴催发了年轻妈妈的乳房，娃娃的小手像藕节般抚摸着峰峦。白鲢已经换成了学费，男孩的胸背自信挺拔。白木桌拖在合欢树下，满枝满树蝴蝶飞。酸甜的糖精醋冷水陶罐坐在磨镰刀的青石墩上。青蛙在小河里擂鼓，鸣蝉哼着夏之歌。举筷向明月，银汉斗转星移。知青屋前笛声悠扬，栀子树下的晚餐使糙麦饭格外香甜。

天上星星都出来乘凉，芭蕉扇并不够人手一把。桥边晚风带着河水的清凉，扛一块柴门板，扯一片细芦席，躺在桥头侃大山。张三说吕洞宾和他喝过酒，李四说韩湘子和他吹过箫。野猫子的眼睛绿得像鬼火，萤火虫在水面上闪闪烁烁。狐仙提着灯笼摇得竹枝簌簌地响，鹧鸪在竹林深处叫——勃咕咕……哥……是谁在轻轻呼唤？还是桥边的呼噜响。

头发有点湿，天在洒露水，背上的黏汗悄然干爽了。桥头、树下的乘凉人都进屋去睡了。啪嗒，啪嗒，奶奶在给孙子们打着扇。鼾声响起来，扇子停了，秤钩般的月牙儿挂在天上。稍微一眨眼，队长的哨声就催响了：“刨棉花草……带铁搭。”

哨音像催命鬼，酥得骨头都碎了。一个激灵，直挺挺跳起来揉揉眼睛，朦胧中的棉田像蓝色的海，四野的青蛙又叫起来，呱……呱……呱……眼睛亮了。东方已泛鱼肚白，青虹、红虹高悬在黎明前的天穹——啊！又是一个大热天。

天凉了，转眼就要开学，女孩胸脯上绽出小小的花苞，男孩瞥见赶紧低下头。哟！河边的毛桃也熟了。

棉田开出五颜六色的繁花，小棉桃从花蕊里冒出来。玉米棒子鼓鼓地竖得笔直。夏天就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