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夜明珠

白杨树下的守望

◎彭常青

离队那日,指导员在荣誉室找到他时,迷彩服肩章上还沾着晨露。褪色的布料在玻璃展柜前挺括如锋,指尖正摩挲着他标兵照片的鎏金边框——原本缀满军功章的位置,此刻静静躺着一根碎花头绳。退伍令像片秋叶落进掌心,山道尽头一个拄着木杖的身影,正将佝偻的脊背弯成问号。

在群山环抱的偏远小镇,山岚总爱在晨曦中轻抚军营岗哨。站在训练场边的白杨树下,六年军旅将他淬炼成挺拔的标杆。这个来自西南山区的孤儿,用布满厚茧的手掌在手榴弹和四百米障碍场烙下全团纪录。当战友们望着荣誉墙上挂满勋章的照片时,无人知晓营区外一公里的山坳里,藏着他生命里最温柔的牵绊。

村庄在鸡鸣中苏醒。拖着蜷曲的右腿,单薄的身影背负竹篓斜进雾里。小儿麻痹症把她的童年碾成碎片,那些踉跄与讥笑都被细密针脚缝进绣着山茶花的布包。每当山下部队出操号刺破晨雾时,她总倚着老槐虬结的躯干,看迷彩方阵将霞光踏成碎金。战士们的呼号漫过山梁,似命运里雄浑的鼓点,震开她从小被自卑尘封的窗。

七月的暴雨像紧急集合哨,让人猝不及防。执行完抗洪任务返营时,盘山道已化作褐色的河。转过青石崖的瞬间,泥浆里挣扎的碎花布刺痛他的眼——背篓倾覆的草药浮成绿岛,姑娘深陷泥潭的手掌像蝴蝶折断的羽翼。军靴踏碎雨帘的声响惊动了绝望中的姑娘,当迷彩色的温暖笼罩周身时,她第一次看清了这张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分明的脸庞。

卫生队输液瓶里的药液滴答作响,高烧中的他闻到姜汤苦涩的甜味。姑娘龟裂的手指捏着搪瓷勺,将热气呵成山间的云。氤氲中,他听见细若蚊蝇的乡音:“你救我的那天,迷彩服后背磨破了三处……”话音未落,一滴泪砸在军被上,晕开深色的花。

秋收时节,连队后厨开始飘起特别的米香。她用晒干的野菊缝制香囊,悄悄塞进他磨破的衣兜;他则将津贴换成治疗仪,趁着夜色翻过山头送到她家门前。他在靶场打出满环时,她正在灶台前煨着党参鸡汤;她被暴雨困在山洞时,他用手电筒光束劈开黑暗。白杨树皮剥落又新生,直到那个飘雪的冬夜,他将三等功勋章别上她的粗布衣襟:“这荣耀,该属于陪我走过四季的人。”

然而,“战士不得在驻地谈恋爱”的铁律,如同一道无情的屏障,不仅让提干梦想化为泡影,也让他的军旅生涯提前画上句号。命令下达的早晨,望着窗外山道上蹒跚的黑点,他背脊挺得比白杨还直。

他们在炊烟与鸡犬声中织就平凡岁月,三十年光阴在锄头下翻出沃土。偶尔,他也会和孩子们说起自己在部队的往事,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那些摸爬滚打的岁月,让孩子们对军营充满向往与憧憬。而她,总是静静坐在一旁微笑倾听,眼神里满是爱意。目光掠过鬓角的霜色,停留在他腕间那根褪了色的碎花头绳上——那是他们共同的军功章。

清明细雨漫过营区旧址,当年的小树已亭亭如盖,叶片摩挲声里混着遥远的军号。他带着妻儿站在白杨树下,风掠过树冠,吹起他斑白的鬓角。远处山坳里,新的营房正在拔节生长,年轻哨兵的身姿如白杨般挺拔。他忽然明白,有些守望从不因时光褪色:白杨树守着营区的晨昏,他守着心中的月光,而他们共同守护的,是比军令更绵长的承诺——那是跨越禁令的勇气,是把军功章换成头绳的温柔,是三十载春秋里,从未走散的,迷彩与山花的守望。

当最后一缕夕照漫过树梢,他们相携走过开满山茶的小径。暮色中的军号穿越时空,震落白杨叶上积攒了半生的月光。

2025-06-0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10199.html 1 3 白杨树下的守望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