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兵
“我是会插秧的”,我一本正经地说。
一句话,正摇头晃脑地赏析着“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同伴瞬间石化,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那年,中考结束,正赶上农忙插秧时节。
一大早,我随着插秧人群来到秧田边,拔秧、运输、插秧,大家笑着让我选择。父亲果断地说,做个“秧驼子”(俗语,即将秧苗从秧母田运输到插秧田)吧,怕我“拔秧”控制不好力度,将秧苗须根拔断不利于后期生长,“插秧”我又毫无经验。
于是,我便加入了“秧驼子”行列。我找来一对挑担的簸箕便开始“作业”了。几个来回下来,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我不由得用双手使劲地托住扁担,努力降低扁担向肉里钻的力度,走路的步伐也由一开始的轻快变得迟缓而摇摇晃晃。大家看着我的模样,有的直接喊“眼镜,歇歇啦”,也有的委婉一些“秀才,就不是干活的料”……我脸窘得通红,又挣扎着挑了几个来回,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换到左肩,终于肩膀痛不可耐。我喊道“我要学插秧”,在大人们的首肯下,那个沉重无比的担子终于卸下来了。
那个时候,插秧人都是不穿胶鞋的,我也赤着脚进入秧田。沿着秧田里拉好的准绳,大人们体量地让我插四路秧苗,我却坚持和他们一样插六路秧苗向前。刚刚插了一会儿,旁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秀才,你插的秧怎么比别人的矮一些啊?”我抬头前后左右看了看,果不其然,我插的秧苗都比别人低矮些。原来,我是因为怕插的秧苗在水里会漂浮起来就使劲往泥里多插了一点。旁边一人笑道“秀才插的这个秧苗,以后发稞慢,长势和产量都要比别人的差了”。我听在耳中,默不作声地将秧苗插得浅了一些。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被发现不对,旁边一个人说“你这样插秧不行,你这个都成为‘浮头秧’(插得浅,风一吹就会漂浮起来,需要重新补插秧苗)了”。然后示范给我看,他将一小捆秧苗根部放到水里蘸了蘸,让秧苗须根自然舒展,用右手掌将小捆秧苗底部拍平,用左手大拇指捻开三根秧苗,用左手三个指头捏住秧苗的根部,插入泥土一个大拇指指节长短。我模拟进行,终于插的秧苗合格了。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串笑声在我不远处放肆地响起。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伙伴,他指着我插的秧苗笑得前仰后合。我有点莫名其妙,俯身看了看我插的秧苗,没问题啊。忽然,感觉有些异样,顺着小伙伴手指的方向,发现原来我插的秧苗行歪歪扭扭、蜿蜒曲折,而其他人插的秧苗一行一行笔直而整齐。我额角又是一阵热汗涌了出来。
这时候阳光渐渐炽烈了,我感觉腰背也酸疼起来,不由得将左手肘撑在左膝盖上,顿感腰酸舒缓了许多。陡地“啪”一声,一巴掌抽在我的左小腿肚上,“不能‘支锅子’(俗语,即是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的民间说法)”。我不服气地道:“这样,腰不疼的呢!”“‘支锅子’不能长久的,腰背很快会更加酸疼!”被接连“打击”之下,我倔强起来,强词夺理地说道“我肯定能坚持的”。大家都笑着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我借助膝盖支撑,插秧的速度也快了起来,渐渐地和大部队的距离缩小了一点。只是,膝盖在长时间支撑和胳膊肘的碾压之下,慢慢地红肿起来,汗水滑过,盐分将红肿处炙得很是疼痛。于是,我又换了另外一个膝盖;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另外一个膝盖也强烈抗议起来,且腰身几乎直不起来了。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发现大人们一如既往地整齐与迅速,也确实是没有一个人有“支锅子”的行为,看来真是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
我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一股腥味直袭大脑,熏得我一阵发晕。原来,一条又一条淹死的蚯蚓漂浮在水田里,惨白惨白的,阳光暴晒下发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挥之不去。上有烈日,下有恶味,我好期待这个时候来一阵凉爽的风啊!可是,树叶纹丝不动,背部灼热感却更强了,滚烫滚烫的。但是,如此情形下,却又有几个中年人丝毫不畏惧,反而赤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在谈笑风生中你追我赶,右手如小鸡啄米般有节奏地动作着,秧苗们听话地列兵布阵,已经将我远远地甩在田中间。我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待弯腰继续“作业”,忽然腿肚子一疼,仔细一看,原来一只蚂蟥已经牢牢地吸附在上面,正忘乎所以地吸吮着血。我大吃一惊,连忙使劲地向外拔。然而,蚂蟥软绵绵的毫无着力之处,我越向外拉,它越向肉里钻。我吓坏了。这时,“打上行”(最快的一个人)的人已经插过一趟转头又已经与我平行,着急地喊道“不能拔、不能拔”,然后大步横跨过来,用香烟头烫在蚂蟥的屁股上,说也奇怪,蚂蟥吃痛身子一缩,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这时太阳更高了,水面都隐约晒得发烫起来。我看看四周,水田灰蒙蒙一片,简直遥遥无边;空气也是湿漉漉的,掺和着汗水,浑身都是黏糊糊的;泥土也更加松软,举步抬足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此情此景,哪里有诗人笔下“绿水油油记插秧,转头风露稻花香”“种密移疏绿毯平,行间清浅縠纹生”的情形,真是一群不事稼穑、叶公好龙的人,我内心很是有些愤愤不平!“插秧如插针,琐细亦良苦”,这才是最真实、最贴切的感知。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打上行”的人喊大家“息昼”(避过太阳最烈的时候)。我如蒙大释,不管不顾,冲到水田旁边的树荫下,舀起凉在大脸盆里的薄荷茶,“咕嘟咕嘟”喝掉半瓢;然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后来,有了插秧的包工队,再后来抛秧、旱直播(将稻种直接播撒在田地里),到现在的机械化、北斗无人机……仿佛一夜之间,刀耕火种、曲背弯腰的千年传承,悄然翻页,无声远去。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喧哗的雨声,雨脚激起一族一族的水花,转瞬四散不见。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青箬笠、绿蓑衣”的插秧情形,一些与时光脱节的故事,如水涡般打旋、流走……
“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也为你锁愁眉……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一首老歌在耳边响起,如巴金的《灯》一样摇曳成炬。
也许,那是另一曲家乡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