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

南通狼山素以八小佛山之首闻于世。千百年间，梵音回荡，香烟袅袅，善男信女接踵而至，顶礼膜拜。然世人多不知，在此地佛光普照之前，实乃道家清修之圣境。想昔年求道者或采药于幽谷，或炼丹于岩穴，追慕天人合一之境。此中玄妙，虽时移世易，犹令人神往不已！

陶弘景《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第五阶右列载有一神仙“虞公生”，旁注其居“海中狼山”。而陶氏《真诰·稽神枢》所记尤详：“海中有狼五山，中有学道者虞翁生，会稽人也。昔受仙人介君食日精法，以吴时来隐此山，兼行云气回形之道，精思积久，身形更少如童子。今年七月二十三日，东太帝遣迎，即日乘云升天。今在阳谷山中。”陶氏复注云：“狼五山在海中，对句章岸，今直呼为狼山。”

考“虞公生”与“虞翁生”，名虽小异，然籍贯、道迹皆同，当为一人无疑。其于三国吴时渡海栖隐狼五山，餐霞服气，炼形养神，终得羽化登仙之果。

“对句章岸”中，“句章”乃吴越之地之代称，指狼五山（狼山、剑山、军山、马鞍山、黄泥山）南方之陆岸。然文中“今年七月二十三日”之“今年”，实令人费解。陶弘景编《真诰》约在梁武帝天监年间（503—519），文中言虞翁生“以吴时来隐此山”，其活动当在三国东吴时期。若将“今年”解为陶弘景编书之时，则距东吴已二三百载，显然不合常理。

或许，作者引述它籍时过于“尊重”原文之表达，未加变更。亦有另一说，道教仙传常以“今”字营造在场之感，实为一种文学笔法，并非确指当时。倘若如此，文中“今在阳谷山中”之句亦可得解。

陶弘景（456—536），南朝丹阳秣陵（今江苏南京）人，早年仕于齐，后隐居句曲山（茅山），自号“华阳隐居”，遂开茅山宗一脉。其时梁武帝“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所辑录《真诰》二十卷，乃其于茅山清修时，将历代仙真降授之语汇编而成。其中《稽神枢》篇尤为玄妙，以亦真亦幻笔触，描绘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神秘景象。陶笃信“仙道可期”，认为通过服气、导引、存神等修炼法门，凡人亦可达到“长生久视、羽化登仙”之境。

“狼五山”之名最初见于古籍，普遍公认为始于《真诰》所记“狼五山在海中”之语。然《真诰》中有云：“狼五山在海中，对句章岸，今直呼为狼山。”我以为，“狼五山”该为陶弘景引述历史典籍中语，至陶弘景编《真诰》时，已直呼“狼山”。由此推测，“狼五山”之名流传当远早于《真诰》成书之时，或许在三国吴时“狼五山”已盛名远播。

自古相传，远离人烟之海上洲岛缥缈难寻，乃仙家所居，方士所求。先秦时已有“海上三神山”之说，《史记·封禅书》载：“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至汉代，东方朔作《十洲记》，铺陈祖洲、瀛洲诸境，谓其“上生神芝仙草”，居“不死之民”，更令海上仙山遥不可及，遂成世人心驰神往之地。

有条件“先试者”必是历代帝王贵胄。自战国齐威王至秦始皇、汉武帝，屡次派遣方士入海求仙。《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帝王之举，推波助澜，民间信之愈笃。

从《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到唐代李白“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文人墨客，笔下生花，海中仙山渐脱实相，化作超然世外之意象。

“海中有狼五山”，六字虽简，却道尽时人对仙乡之遐想。

彼时胡豆洲尚未淤积成陆，狼五山孤峙海陵东南数百里海中，四顾洪波，烟涛微茫。然而，正因其远离尘嚣，此般虚无缥缈、孤寂神秘之境，恰合道教追求自然、超脱尘俗之念。其时，茫茫苍溟之中漂浮不定、云雾缭绕之狼山，大概被视若“三神山”一般存在，愈显其神异。

海中“三神山”既遥不可及，那便现实一点，渡海可达之狼五山，便成世人既可心动、亦可行动之求道炼丹理想之地。想必其时羽客方士纷至沓来，或结庐炼丹，或采药修身，俨然成海外洞天。可惜江海沧桑，文献散佚，今人已难确考当年细节。其中胜况只能留在人们想象之中。

自唐高宗龙朔初年（661）僧伽大师杖锡东来，至唐总章二年（669）肇建广教寺，佛教便在此兴盛，狼山成大势至菩萨道场。自此，五山佛光普照，香火绵延，信众辐辏，遍及江淮。

狼五山留存道教遗迹不多，而现存燕真人洞及炼丹台犹可佐证此地确曾为方外之士乐居。燕真人洞位于军山南麓山脚处，岩洞宽三四丈，浅而低，躬身可入。洞内壁间有行书题刻“燕真人洞”字迹。据载，宋代燕真人左比于此隐居修行。炼丹台处真人洞附近，有一巨石如印，石色如铁，两丈多高。下与山根不连，似飞来之石。一山之中，释道并存，一显一隐，各彰其妙。

狼五山中最高者不过百余米，恰应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之语。陶弘景《真诰》载虞翁生事，生平籍贯、时间地点、行迹始末备录尽详。今人观之，或许只当其神话传说来读。然而，时人向道之心，与今人“对美好生活之向往”，虽悬隔千载，却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