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永不再养

◎顾新元

“小元”之名承自老夫名中“元”字。此名非随意涂抹,实乃心尖上滴落的血珠,欲以此牵系父子般的血脉深情。2009年,它如一团初融的暖阳,只一筷子长短,怯生生踏入家门。十六载寒暑流转,那羸弱幼犬竟长成五十余斤的壮硕生灵——其间多少把屎把尿的晨昏,终于将琐碎光阴酿作浓得化不开的亲情醇酒。及至暮年,病骨支离,手术与药石亦难挽其颓势,终在2024年岁末走尽了它十六载的尘世狗生。

犬寿十六春秋,若按“一岁抵人七载”之俗论,它已是百龄狗瑞。然相较于今人八十余载的平均寿数,这十六年相依,于人不过弹指须臾,于它却是从生赴死的全程。

小元之灵慧,如皓月映于寒潭,澄澈明净。仅年余光景,懵懂顽劣便脱胎为善解人意、通达人言的精灵。彼时人类幼崽尚在襁褓中咿呀,它已能察言观色,洞悉眉宇间的风云,以眸光流盼、喉音婉转、肢体低昂,倾诉“饥寒”“欲游”“思眠”诸般心曲。这般灵窍早开,令人不由感喟造物之奇。犬类心智萌发之速实远超人类婴孩。

尤难忘者,是它形影相随,刻骨铭心。每日清晨六时,一爪轻挠,必准时将酣梦中的老夫唤醒。自此懒散之习尽扫,披衣携绳,于熹微晨光中,伴其于小区往复逡巡。每日上班出门,见老夫披衣提囊,其必疾奔楼顶阳台,凝眸目送,直至老夫身影消逝于街角。待一日奔波忙碌,身心俱疲归家,未及踏入小区门庭,便闻小元在阳台上引吭欢鸣,清亮之声,激荡四邻。及至打开家门一刹,其必飞扑而来,紧抱老夫大腿,尽是刻骨相思与久别重逢的狂喜。日复一日,岁岁年年,无一日倦怠,更无一丝“审美疲劳”。唯出差远行,顿成心头重负,纵使关山远隔,亦要接通家中电话,只为捕捉话筒那端它呜呜哇哇、细碎如诉的呜咽——仿佛那无形的电流真能织就跨越千里的牵绊。

然而尘世悲欢总相续,情之一字,亦曾如烈焰,深深灼伤这多情生灵。新城桥畔茵茵草地,本欲令其结友同侪,孰料一只雪白母萨摩耶犬的出现,如天仙下凡,引得情窦初绽又不谙世事的小元挣脱绳索,冲将过去,奋身相救。电光石火间,三只公犬斜刺里如恶风卷地,利齿森森如刀,小元顷刻间皮开肉绽,血染青草。老夫肝胆欲裂,拼死救下,黄包车一路风驰电掣疾奔医馆,缝合十余处,针脚如蜈蚣匍匐。半月后,皮肉之创虽愈,可那初萌情愫却遭霜杀:此后无论何等绝色娇美母犬近前,它皆瑟缩畏避,如遇鬼魅。稚嫩心灵竟如琉璃般易碎,犬界江湖之险恶,亦如人世般深不可测。

小元既去,故旧或劝以新犬代偿旧痛,老夫却心如磐石,决然立誓:此生永不再养!

其一,犬之灵慧忠诚,实为披毛之稚子。朝夕相对,便成家中心头之肉。情浓如蜜,眷恋日深之际,它却如断崖崩颓,猝然老去,生命戛然而止——此痛锥心,何忍再尝?

其二,万物有灵,历此十六载生死契阔,方知敬畏二字重逾千钧。莽莽尘寰,人固为灵长,然如小元这般生灵,亦有思绪翻涌、情意缠绵,悲喜分明。它既去,老夫唯愿将此敬畏深埋心底,不忍再以另一双精灵的澄澈眼眸点燃自己残年的烛火。

其三,与小元厮守愈久,愈觉尘寰诸多面孔,反不若犬类纯粹。小元直至弥留目光仍似秋水无尘,不染半分世故功利,绝无算计倾轧之念。相较之下,人海沉浮,笑靥如花下的暗刺,温言软语中的推搡,常令人心腑生寒。可叹身为红尘羁客,纵然心向那份至纯至净,又如何能真正斩断这万丈尘缘?沉湎犬之纯真而厌弃人世终是虚妄逃遁。人既生于斯世,便当直面其中光风霁月与沟壑荆棘,在清醒中跋涉前行。

小元那清澈见底的目光是一面明镜,既映照出精灵的无瑕纯粹,也烛照了人世的荒芜苍凉。这十六载相伴,是生命赠我的一场深情启蒙,亦是一道不忍再揭的心头创痕。与其再历死别之痛,不如就此将那份蚀骨眷恋封存于记忆深处——永不再养,非薄情寡义,实乃痛彻心扉之后对生灵至高的敬畏与无言的深盟。

2025-06-2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11687.html 1 3 永不再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