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元

蔡澜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如寒山古寺暮钟，余音沉郁地撞入心扉。世人皆知他“香港四大才子”的煌煌冠冕，亦念念不忘他那“食神”美名——他遍尝人间烟火，一箸一动之间，竟将寻常肴馔点化为生命的华彩乐章。然先生留予尘世最深重的馈赠，并非琳琅美食或锦绣文章，而是一份澄澈如秋水的生死智慧，一种对生命终章之从容安排。

先生对身后事的安排，其简素与决绝，直如古贤之风。不设任何仪式，遗体旋即火化，这分明是向俗世浮华葬礼的庄严“告别”。庄子妻亡鼓盆而歌，是因悟通生死如同四季流转；先生此举，何尝不是以静默之姿敲响了另一曲惊世之鼓？遥想千古一帝秦始皇，扫六合、并八荒，功业震古烁今，却至死执念于那永世君权与不朽威名。《儒林外史》中那个严监生，临殁犹为两根灯草耿耿于怀。此等人物，如此执着于身后浮名功利，恰反衬出蔡先生放下万缘的胸襟是何等辽阔。当世多少繁文缛节之下，盛大的丧仪常沦为活人自导自欺的戏台，那悲泣哀歌，几分出于真情？几分又为了他人的目光？先生一纸遗嘱，轻巧拂去这层厚重的尘埃，如明月出云，照见生命本真的清明。

先生之通透，根底源于对“生”的极致热爱与深沉投入。他非仅沉溺于口腹之欢的“吃货”，而是借“吃”这一最亲切的路径，直抵生命欢愉的真谛。他行遍天涯，箸尖所至，品味的岂止是异域珍馐？分明是万种风情、百样人生。他在烟火蒸腾中捕捉的生机勃勃与酣畅淋漓，早已在胸中融为一股丰沛元气。那些谈笑风生的文字正是生命能量的自然流溢。其言“人生的意义就是吃吃喝喝”，此语背后，实乃对当下每一刻的尽情拥抱与不辜负。

正因生时如夏花般炽热怒放过，面对凋零才拥有如秋叶静美的坦荡。先生轻装告别尘寰，不带走一片云彩，正印证了他一生所奉行的“活法”，早已内蕴了对“死”的终极了悟。陶渊明“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之豁达，王羲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之清醒，其精神血脉在先生身上得以鲜活延续。他未曾皈依宗教，却以整个生命的实践抵达了“向死而生”的哲学巅峰——此身已尽兴燃烧，何须他人再点哀悼之烛？

今晚与夫人再临通城“蔡澜港式点心店”，蒸笼白雾氤氲缭绕，一室皆暖香。此刻方悟先生之大智慧，原已深深融入这人间烟火：他以舌尖尝遍世间百味，最终将生命本身也酿作一坛醇厚的美酒，留予世人慢慢品咂其真味。

先生虽逝，箸影犹在。此般告别，恰如他生前钟爱的每一道至味——无冗赘虚饰，唯余纯粹本真。他教我们如何吃，更教我们如何活、如何走；生命之宴的珍馐，终究是活出真我的那口酣畅淋漓。当最后的筵席散去，唯留一盏通透心灯，为后来者照亮盛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