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夏日清晨，到如皋平园池赏荷，出水芙蓉间，忽遇采荷人。只见他一手捏住一朵半开的粉荷，一手开剪，“咔嚓”一声，花茎应声而断。断口处渗出的黏液亮亮的，在晨光中拉出细长的银丝。一问，这些带着晨露的荷花都是入馔的。刚巧，我从央视纪录片《味道》《白洋淀》一睹湖广、河北白洋淀的荷花宴，隔屏也看得口齿生津，真是“赏花之人固然众多，食花之人从古到今、天南地北却也没有缺过”。
说到吃荷花，最负盛名的，恐怕要数济南吧。20世纪30年代，老舍先生执教齐鲁大学时，就写过一篇小品《吃莲花的》，足见其风之盛。有年夏天，我游罢济南大明湖，在曲水亭街觅食，炸荷花的仍旧比比皆是，秀色可餐，没少口腹之欢。果不其然，大明湖不仅有夏雨荷可追，还有荷花的怡神可口，让“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有了诗意与烟火气交织缠绵的意境，“荷”其美好。
还有，“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高邮湖畔长大的汪曾祺先生，一句大白话，道出了我的心里话。大伏天，溽暑正盛，绿豆粥解暑之外，荷叶粥也清火，更兼一股独特的清香。粥快煮好了，揭锅，平铺荷叶一张，咕噜咕噜，俟碧绿的叶子慢慢变了色，绿莹莹的荷叶粥便成了。最好趁热加勺白糖，一喝，妙不可言。
至于荷叶粉蒸肉，至今咂摸妈妈的味道，仍是余味袅袅。夏日傍晚，少时的我从玉带河东水关戏耍过后，路过荷塘，擎一枝荷叶，当伞归家。妈妈将五花肉调过味，伴以焦黄的香米粉，碧叶一裹，置于竹笹，架上铁锅，隔水猛蒸，蒸气袅袅。熬到打开荷叶的一瞬间，荷香四溢，难得的荷叶粉蒸肉，油而不腻，齿颊留芳，叫我如何不想它？
荷月的首个周末，我们趁着“苏超”赛事去苏州，且行且寻味。经胥门的百花洲公园，过了水陆萦回的盘门，沿着迤逦的古运河，午间，正好到了葑门横街美食一条街。在苏州就读过的我知道，苏州人一年四季要吃“四块肉”，春天酱汁肉、夏天荷叶粉蒸肉、秋天走油扣肉、冬天酱方肉。入乡随俗，正逢暑天，若不吃上一回荷叶粉蒸肉，可真是辜负了姑苏的时令美馔。
在菲仙亭临水的小馆，首先要了荷叶粉蒸肉，鲜香粉糯，入口即化，教人欲罢不能。继而“荷塘小炒”之后，上了一款酿荷花，名曰“芙蓉花开”。白瓷盘上恰似一朵盛开的荷花，热气氤氲中，虾仁的鲜红若隐若现，粉白的花瓣微微颤着，竟比真花还要鲜活三分。啧啧，我拈起一片，花气袭人，先是甜，接着是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正应了出生吾乡如皋的老饕李渔所言“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
抬头望窗外，几枝荷花正开得热闹。粉的、白的、红的，在碧叶间亭亭玉立，香远益清。身在葑门，含英咀华，遥想当年张岱《陶庵梦忆》里的旧时风物——“苏州好，廿四赏荷花”，是何等艳羡。那是明天启壬戌年农历六月廿四日，即荷花生日的一天，张岱“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艖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于岸上者”。赏荷者，有钱也租不到船，可见当时之盛况。沧海桑田，如今城市化的葑门桥外，倒是“食”力出圈，食客如潮。
“荷”力满满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十全街。街上有苏州名园——网师园，虽说游过多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春来看玉兰、芍药，但再次漫步园林，移步换景，景致犹是迷人眼。尤其临水的竹外一枝轩，“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让人顿觉“水殿风来暗香满”。
方出园，一家中国风的店门口，一把油纸伞撑在荷叶前，又遇苏式的“荷风”饮品——荷花气泡饮。“荷”等讨喜，便一人来一杯。“荷风”名副其实，它虽以桃子汁与杨梅汁为原料，但底部翠绿如水藻，上方摇曳着铜钱草装扮的两朵荷花，林泉清幽的荷风扑面而来，且滋味丝滑、气感通体，真是好看又好喝。
在茶座，翻着一本《三联生活周刊》，谈到夏日限定的“碧筒酒”，又称“碧筒杯”。记得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上也讲过，这是古人的一种消暑饮品，源于魏晋，盛于唐宋。碧筒酒的制作方法是将新鲜荷叶采摘下来，卷拢如盏，盛满酒后将叶心捅破，使叶心与叶茎相通，形成天然的吸管，饮用时将荷茎弯折如象鼻状。苏东坡就是“碧筒杯”的拥趸，曾作诗云：“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想来，这样不仅清凉解暑，还能让酒味与莲香混合，滋味美得很。更接地气的是，苏州名士叶放讲如何做荷花茶。住网师园隔壁南石皮弄的他，在园子里种着一池荷花，夏天荷花初放时，把茶叶放到荷花里去制作“寄生”荷花茶，等夜晚荷花闭合翌日清晨荷花再打开时取出，泡出的茶叶有一种荷花的清香。这让我想起沈复的《浮生六记》，芸娘做莲房茶就是这样的场景：“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看来，风雅没有远离这座文化名城。如今“荷风”在手，仿佛喝的不再是茶，而是进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画卷里。
回到家，露台上的荷花也接连开了。荷风过处，号称厨娘的妻子跃跃欲试，还来了句“花须折时堪须折”。也是啊，莫待无花空折枝，若把花爱得由口到心，不妨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