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广玉兰

走进古凤凰城

□孙同林

数月前,我走进古凤凰城,很大程度上是想拜谒沈从文先生。

古凤凰城枕着沱江,一江两岸临水而筑的吊脚楼,古朴而独特。沈从文先生故居坐落在离沱江不远的小巷深处。清晨,下着雨,满街巷的雨伞,随着人流,踏着一路湿漉漉的青石板,我走进一个僻静的庭院。迎门是一尊先生的雕像,表情慈祥、从容、淡定,含笑的双目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院子很小、很静,走进院子的人并不都是读书人,但一个个到了这里都变得文雅,自觉地屏声静气。

屋内桌子上,摆放着先生的作品:《边城》《从文自传》《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少人就是沿着先生温润洁净的文字走进这座古城的。如果说,先生早期的《边城》是描写边城乡下女子的爱情故事,它的美,在于天然、纯净,是清纯的化身,而他后半生呕心沥血所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则是一部厚重的史书,像一块岁月的岩石,伫立在时光深处。

墙壁上挂着一幅沈先生夫妇的合影,先生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袭长衫,斯文儒雅。身旁的张兆和女士姣容玉貌,脸上是恬静的笑,如一枝淡雅的幽兰。曾读到过沈先生年轻时写给兆和女士的情书:“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美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遇见正当好年华的她是多么难得,《诗经》里说:“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那是上苍恩赐的美好情缘。

走进先生的书房,临窗是一张大理石书桌,这就是先生写下《边城》《从文自传》的书桌吗?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先生伏案疾书的身影,忽见兆和女士身着一袭素色旗袍,手里捧着一杯清茶和一碟腾着热气的桐叶粑粑,脚步盈盈地从屋外走来。

沈先生的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残忍地分为上下两截。这时,他的文章被全部否定,作品被毁掉。先生在后来的文字中写道:我既从来不找他们,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读到这些文字,倍感凄凉,顿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此后,他放弃了文学创作,全身心投入到古代服饰研究中去。身为一位作家,不再从事自己挚爱的事业,就犹如一位热恋土地的老农,从此不能在田间耕耘一样,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其内心的疼痛,无法言说。“文革”爆发后,沈先生和夫人张兆和一起下放“五七干校”劳动。他被安排打扫厕所长达一年之久……

墙上挂着的另一帧照片,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先生偕夫人回到家乡,白发如霜的先生坐在水边的大青石上,衣领被风吹起,夫人正伸出手,为先生整理衣领,那温情的一瞬间,被摄影师永远定格在镜头中。原来,历经沧桑的先生,一生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温暖的知己,就是这双温柔的手,为先生拂去多少心灵的苦闷和伤痛,化解多少岁月的严寒和冰霜。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牵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相濡以沫,患难情深。

走出故居,沿青石板向江边漫步。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每一步的行走,都是我湿漉漉的怀想。脚步声回荡在幽静的江畔,清脆,干净。不知不觉,我来到听涛山下。沿石阶而上,石阶两侧开着一种白花,听当地人说这叫七里香。不一会,见路边有一块青石小坪,小坪右侧立一块方形石碑,“沈从文墓地”五个大字,再向前,眼前展现的是一片草坪,中心立一方五彩石,石上刻着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五彩石的背面镂刻着书法家张充和写给先生的挽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联语概括了先生不折不从的品格,赤子一样的情怀。哦,这就是沈先生的墓,一如他的为人一样,幽静,平实。

沈先生十五岁就离开了家乡,一去数十载,但他所有的文学作品里,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的青山、碧水、翠竹和纯朴善良的人们。

先生终于回家了。他背依青山,枕着滔滔沱江水入眠,看得见家乡青青的竹林,听得见竹林中小鸟的欢唱,先生应该安心了。我来看望先生,只携一卷《边城》,随手采下一束七里香,敬献在先生的墓前。

有人说,沈先生的一生是寂寞的,但就是这寂寞成就了先生。在灰暗的岁月里,他一个人独自咽下所有的寂寞、孤独、屈辱和苦难,只留下文字的清香,一如墓地旁边的七里香。

先生说,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的关系。回想起来,四十多年前,年少的我也曾坐在水边的一个建筑里,虔诚地阅读先生的文字。我和先生因文字结缘,也因水结缘。

临离开凤凰城的时候,我呆呆地站在江岸上,望着汩汩而流的沱江水,我仿佛看到它从远古流来,流出绮丽厚重的湘西文化,流成一首首古诗,流成一幅幅画卷,而沈先生一直都在,他静静地、静静地端坐在沱江上……

2020-01-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40.html 1 3 走进古凤凰城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