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琴湖书院(小说)

□陈中锋

3

1944年,日本鬼子进犯琴湖。

那天,天色灰暗,有些阴冷,一小队日本兵闯进书院,明晃晃刺刀散发着杀气。复之正在潜心上课,讲到得意之处,有点自我陶醉,待学生骚动起来时才发现情况。

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叽叽歪歪,呜哩喔啦,仔细听才知道他讲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意是要找隐藏在校园的抗日分子。他边说边挥舞着军刀,露出恶神恶煞之相。现场气氛恐怖如漆黑之夜。

没想到复之迎上去叽里呱啦地讲了几句,那个领头的竟然对他恭谦起来,最后连连鞠躬,领着其余几个鬼子列队而去。

学生们不知道复之讲了什么,能让这队来者不善的鬼子没有盘问搜查就走了。

倒是那三个聘来的老师在细语呢喃,交头接耳了好一阵子,其中有一个还朝复之跷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后来学生们议论纷纷,才回过神来,知道先生刚才那是讲的日语。其实复之只是向那个军官讲了这里是学校,他们上课,没有他们要找的人。也许是鬼子遇到了一个能讲纯正日语的人,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亲善”的学校,另有军务匆匆而去。

鬼子走了,书院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是不久,有几个学生和那个跷拇指的老师却不见了踪影。

复之也没大惊小怪,只是埋头教书。

日本鬼子在四五年秋分时节,悄悄撤了,据说,也没能跑多远,没到淮安就被新四军的老二团缴了械。

中央军很快涌进了苏中,琴湖周边就部署了一个师的兵力。

那个叫李铁汉的师长想把师部设在琴湖书院。

复之不允。关锁上大门,自己在门前站着。

然而几个大兵上前二话没说,就将他架到一边,打翻在地,一阵猛揍,砸开门就冲了进去。

复之伤得很重,挣扎几下没能爬起来。是几个大胆的学生将他抬回了夏宅。

复之伤得不轻,断了几根肋骨,在家里一躺就是半年,要不是梅兰精心护理,恐怕还需要较长时间的恢复。

其间,他聘用的那个跷大拇指年轻先生说是路过,实际是来专程看望过几次。两个人谈得很投机。

当年轻人亮出共产党的身份时,复之笑笑,似乎一点也不奇怪。说了一句,“你走对了路!”复之又说,国民党中央军必败。

很快,那个李铁汉就被解放军打成了“李熊汉”,在解放军摧枯拉朽的冲锋中,他骑马逃命摔在河里被涌来的尸体给埋了。

果然,没过几个月,琴湖就迎来了晴朗的天空。跷大拇指的年轻人成了“马县长”,来找复之几回,想请他出山到县城当个参议,他笑笑,拒绝了。

复之一直在琴湖书院教书,过着简单的生活。人民政府将书院改成“琴湖学校”,马县长任命他为学校的校长,他一口应允了。受聘那天,他让梅兰找出了早就不穿的西装,可是风光了一番。

琴湖学校改成了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到初中两轨建制。在配备师资时,他自己改教了初中的英文,真没想到他的英语也讲得很溜。

4

1968年的秋天,夏复之校长被揪了出来!上面有人说他是叛徒、历史反革命,还有人说他是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对此,琴湖人都很震惊,又慨叹大家的革命警惕性不强,没能早点发现身边的坏人。

夏校长隐藏得很深,这么长时间也没被看出来。乡邻间又都在猜测,他是日本特务还是美国特务呢,不管是什么,他应该是个潜伏的坏人。

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先是将他关了起来,让他老实交代,然后外调人员走马灯一般。折腾了好一阵,总算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夏复之其实早年去上海读书,又辗转去了日本和西方留学,回到上海后在翻译局工作。但是,他严重的神经衰弱,几近崩溃,在治疗无效后,只得回乡休养。

复之被一关就是三四年,因为没人能证明复之的过去,所以他被定性为一个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

人们再次看到复之的时候是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其实那打谷场就是琴湖学校的操场,校舍成了生产队的库房,学校在两年前被撤并到镇上去了。

打谷场是农忙时最热闹的地方,在不同的时节,人们打麦扬谷,脱粒碾场,时而欢声笑语,时而号子唱和,大家享受着收获的喜悦。

夏校长在人群中显得很沉寂,如果不是梅兰在他左右,几乎不觉得他的存在。

夏校长已经很老了,黑黑的脸如柳树的树皮一般,浑浊的眼总是噙着欲滴的眼泪,挺拔的后背佝偻着,像背着一座大山。

人们仍然称他“夏校长”,大家并不介意他的劳动改造,只让他做一些简单的农活,有时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例行公事,来找他交代几句,有时看四下无人还会轻轻地加一句“夏校长保重”。

一个暖洋洋的冬日,夏复之校长走了。他倚坐在那棵大柳树根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面前就是那个莲花图案的“思过石”。

梅兰说,他那天精神特别好,就是想在那儿晒晒太阳。(下)

2020-02-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084.html 1 3 琴湖书院(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