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愚
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提出过一个有意思的比喻。她借用存在主义的观点,将哲学家探究事物本质的工作阐释为“想象厨房里有张桌子”。当人进入厨房,切实地看到、触摸到、真实感知这张桌子时,桌子是确实存在着的。而当人不在场,桌子的“存在”即为“假设人在厨房,那么这张桌子是能被真实感知的”。那么,被想象出的厨房桌子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呢?总之,这是个复杂的存在主义议题。
伍尔夫的比喻是指,人们似乎总在追寻那张“被想象出的厨桌”,出于空想的,虚无而朴素的厨桌。它坚硬,棱角分明,清晰无比,但当你坚定不移地为之努力后,可能会突然开始怀疑:它真的存在吗?我为此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
这个问题真是戳到了我痛处。我不是学者,但的确总是做一些末了找不到价值的事,或者说,回首看去,尽是无价值的事。有人快乐地晒着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人津津乐道于新的技能和知识,有人对生活的每一点滋味都充满好奇与雀跃,好像每个人都摸到了自己的“厨桌”。摸不到的人,既无法论证其为真,也无法判定其为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混沌下去,活在虚无的假设中。
“想象中的厨桌”最妙的地方在于,它将所有人困在假设的牢笼里。以为找到“价值”的,可能实际并没有找到;以为没有找到的,可能实际触碰到了“价值”的裙裾,也有可能的确没有。我们无法判定自己所以为的价值是否真的“有价值”,一切都只有经由时间之手才能考证清楚。时间太伟大,我们无法战胜它,无法凌驾于它之上。
所谓“价值”,是头顶的星光,我们看到千万年前的光芒,而当下的光芒,只能被不知姓名的某个后来者见证,或索性湮没于漫漫长夜。
“厨桌”变得硕大无朋,升上星空,以庞大而不可战胜的姿态俯瞰大地。它俯瞰着大地上微渺脆弱的生命们。它注视着人们忙忙碌碌,挣扎、抵抗,被命运击碎,被同类击垮,而后再前赴后继地继续忙碌和挣扎,在无限面前,在真正的伟大面前,人的一切价值都显得微不足道,失去价值。
我看到有哭号者,有苦痛者,有顽强反抗者,有以己身光芒照亮他人者。他们的生命放出耀眼的星光,被他人看到、听到、注意到。于是像星星们彼此传递星光似的,这哭号声、挣扎声被传递,被放大。这之中,原本不起眼的善被放大,原本微不足道的恶也被放大。然而,然而,人间嘈杂的声响,要过多少时间才能穿透云层,永恒闪耀呢?
它会不会被吞没呢?
终有一天,一切归于沉寂,我们汲汲于之的全部化为尘埃,我们挣扎过的痕迹也会一并消逝,有什么是能被时间的指缝漏下的?人们将不再记得此时善的动人,也不再记得此刻恶的嘴脸。甚至,我们会不再记得“要记得”这件事。
我害怕的不是“没有价值”,而是“不知道是否有价值”,我害怕的是迷茫本身。“厨桌”是一个魔咒,它本身就是一种虚无的想象,却在论证虚无的存在性。越是想,越是感到迷茫而恐慌。使我敬佩的是抛下这个问题,全力奔跑的人。所做的或许无价值,所追寻的或许不值得,此刻暂且不顾,且认定其为真。我认为这既愚蠢,又智慧。我做不到,因而敬佩他们。并且希望他们做的一切——
是有价值的。
我不是存在主义学者。我只希望那张厨桌最终能砰然落地,过去和此刻的星光被悉数镌刻于上,记录了人类的一切善举和罪行,每一点悲欢都被记得,都有价值。
